大門開了,阿忍屏住呼吸,果然與她觀察到的一樣,這個時辰出來的是女人。這樣看來紅豆甚至穿得太體麵了,被綁在一起的女人都發釵歪斜、衣衫不整,顯然是經過激烈掙紮的,一邊走一邊抽泣。走在隊伍最前麵的是子夜歌,表情從容,昂著自己長而優美的脖子。
半年前阿忍遙遙見她,環珮璫然,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無數世家公子擁擠在大象旁,奮力將金銀珠寶擲到她腳底;今日再見她,粗布衣裳上儘是泥印,幾個叛軍士兵怪笑著拿劍鞘打她大腿。而子夜歌的神情毫無變化,她仰著古典而淡雅的小臉,在這悲哀荒誕的場麵下美的驚心動魄。
盛世女人值千金,亂世女人一鬥米。
曹沛沛扭頭,看見紅豆眼中有淚,他不知道她為何流淚,一時有些擔心紅豆臨陣變卦。然而下一秒紅豆就箭一樣衝了出去,放聲尖叫,對她來說稍顯寬大的裙子在身後魚尾般飄飛。幾個士兵迅速朝她追去,隊伍裡的女人因為互相連接拉拽著,跑也跑不開,本是直線形的隊伍迅速扭曲成了一團,尖叫與哭喊不絕於耳。
他感覺渾身的血已經結成冰,他又去看阿忍,阿忍一刻也沒猶豫就站起來跑了。
阿忍跑起來很快,周圍的女子推推搡搡、包圍在一起,寥寥幾個士兵即使拔出劍來也暫時夠不到中間,隻是紅豆極具穿透力的慘叫聲始終直擊她的心臟。她俯著身子鑽過去,進了城門,然而門內還有士兵!離最近的一隻手就抓到了她的胳膊,突然一把小刀砍過來,士兵吃痛鬆開手。
她在淚眼中回望,看見曹沛沛同樣驚恐的淚眼。
幾個士兵都過來了,阿忍眨眼間就又鑽進女人堆中,他一咬牙朝反方向跑去。士兵認不出阿忍,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一個亂竄的男人身上。他宛如夢遊剛醒,丟開刀子,撒腿就開始狂奔。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把小刀丟了,他現在好像不會思考了。
他跑進一條無人的小巷,地上都是新鮮的屍體和血水,身後的腳步聲如蛇一般緊緊咬著他,並隨著巷子越來越狹窄而回聲繚繞。“彆追我了!”他崩潰道,“我沒有錢!我不是什麼人物!追我乾什麼啊!”他在一個屍體上絆了一跤,順著下坡路滾了下去,爬起來又繼續跑。不知道這樣追逐了多久,身後隻有一個人仍執著地跟著。
對方拔出劍,猛地撲倒他,他在恐懼下一陣拳打腳踢,居然把劍踢飛了,然而臉上挨了結結實實一拳,鼻血頓時湧出來。他反身想爬起來,就感到冰涼的金屬刺進了自己的肩膀。
“彆抓我了!右邊那條巷子裡有個姑娘......你去抓她呀!她也是外麵跑進來的!你抓她呀!”他一邊大吼著,一邊奪過劍,朝對方胸前狠狠砍去。月光在劍身上反射,照亮了對方同樣恐懼的臉,是個胡須很長的漢人。他轉身跌跌撞撞地跑,然而漢人還是不罷休,再次從背後撞過來。
曹沛沛完全崩潰了,他不懂得他們兩個小人物為什麼要在大人物看不到的地方,這麼賣力地互相殘殺。他被撞倒,嘴裡仍喊著亂七八糟地話,漢人趴在他身上掐住他的脖子,胸口漫出來的血把他臉糊住了。到處都是血。到處黏黏糊糊。曹沛沛被自己的耳鳴吵的頭痛,他覺得手腳好冷,明明是六月啊?
他奮力揮拳,是打在爛柿子上的觸感。轉身繼續跑。
兩人這樣廝打了半條巷子,最後互相掐著脖子一起跌倒在地上。血水和腐肉的味道漫進曹沛沛的口鼻裡,他連失聲痛哭的力氣都沒有,喘一口氣就被喉嚨裡的血給嗆到。
漢人掙紮著翻了個身,他的嘴唇因為失血過多成了灰色。天上一輪黯淡無光的月亮掉進他的眼睛裡。
“漢人,”曹沛沛突然想起阿忍很久很久以前跟他說過的話,“你是不是在看月亮啊?”
沒有回應,他甚至聽不見對方的呼吸。
曹沛沛的眼淚滲進泥土裡,他沒有翻身,始終把臉埋在血汙肮臟的地上。那個讓他一路上喜怒憂樂的姑娘,此刻他舍不得花時間去想她,他在想爹娘。明年爹娘還會在年節時去土裡翻找天兒的骸骨,兒子的骸骨卻在異鄉回不來了。
阿忍剛從人群中鑽出,幾十個士兵已經發現她不屬於這條被麻繩串起的隊列,紛紛向她跑來。其中一個一劍刺到她背上,她向前摔倒,反身就打算踢對方□□,踢到一半硬生生縮了回來——一道飄逸的人影飛身擋在她麵前。
解不尋一劍蕩掉了對方的劍,並不戀戰,攔腰抱住阿忍就使輕功上了房頂,又攜她跑了一段路才鬆手,阿忍嚇得連忙蹲下來,生怕自己從屋簷上滑下去了。解不尋衣服上儘是小破口,然而精神抖擻,埋怨她道:“怎麼不喊‘解大俠’?我沒往這邊看一眼你就危險了。”
“解大俠!我有一個朋友失蹤了,能不能麻煩你找找?”
“他長什麼樣子?在哪裡?”
曹沛沛的臉沒有什麼特點,她也不知道他在哪裡。至於說紅豆,城門那兒大概已經增補看守、恢複秩序了吧?就算解不尋願意以身犯險也根本沒有勝算。她一時間難受地喉嚨都悶痛起來,隻是道:“算了。我現在要去王給事宅邸,再次謝謝你啦。”
其實隻要進了城,她換一身臟兮兮的男裝貼牆根走,倒也沒人注意。但是解不尋還是決定再捎她一程,輕功帶她從屋頂上直接去了王宅,跳到地麵上才將她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