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躲進對麵的空房裡觀察王宅的情況。王宅周圍的士兵格外多,一路過來也不見其他建築被這樣戒備,不一會兒兩個士兵一左一右押著王維出來了。他被綁著雙手,項上套枷,有意無意地往這邊看了一眼,解不尋按住阿忍,冷靜地將窗戶往外推了一點。
路過門口的石獅子時,他突然被什麼絆了一下。左邊的士兵粗暴地將刀鞘搗進他嘴裡攪,血順著胡須淌下來。他被押走後,幾個士兵再次進去,阿忍和解不尋耐心地聽著翻箱倒櫃的聲音,很久後士兵才拿著幾張值錢的字畫出來,然後全部撤走。
阿忍咬牙切齒地跳出來。在王維絆倒的地方長了很高的雜草,深處散落著石塊,她從中找到了一個巴掌大的羅漢泥塑,一看就是義父的手藝,然而她居然不認識這是誰。解不尋又幫著她去宅邸裡搜尋一番,什麼文書信息都沒留下,但還有相同大小的羅漢,被砸碎了,數腦袋的話有五個,然而已被靴子碾得扁平變形,什麼也瞧不出來了。
現在王給事也被抓走了。她捧著小羅漢,四顧茫然,他要告訴我什麼呢?我要做什麼?我在長安怎麼辦?
解不尋說他知道一個乾點鋪子的地窖是個很好的藏身之處,他這幾天救下的人都在那兒。阿忍卻想獨自待著,她覺得在探清王給事要說的事前,應行蹤隱秘一些,以免有圖謀不軌的人偽裝成難民靠近自己。
最後她回了雲海間,推開門,陳列架上的奇珍異寶被洗劫一空。又進裡屋,好在伽衡在地窖門上碼了一垛瓦罐,沒被人發覺,地窖裡的藏品仍在,包括紅布裡的珊瑚扇
解不尋告辭道:“出城的事我會幫大家想辦法的。”他響亮地抱拳,提劍轉身離去,沒有再上房簷。阿忍盯著他的背影,對人的真假又感到迷茫了。
後麵的三天她一點也沒閒著,先是把自己的衣服全改製成男裝,又重回王宅幾次找線索,順便弄點食物。她想著既然自己不認識這個小羅漢,可以找僧人或泥塑匠人問問,戴上鬥笠便出發。街上的叛軍很多,昨日夜裡在崇仁坊又屠殺了一波王妃、駙馬、郡主、皇孫,她在地窖裡用低低的吟誦和著遙遠模糊的哭喊,至今猶在耳畔,她在街角蹲守半天也不敢走出去。
一隻手突然拉住她胳膊。她心臟驟停一拍,往後猛力推卻推不動,被那人拉回來、摘下鬥笠,伽衡那張驚喜萬分的臉出現在了麵前。他一連叫了好幾聲“阿忍”,還沒來得及說彆的,阿忍突然把手臂抽了回來。
“你去做什麼了?”她急切道。
“我去沙州了,你義父失蹤了——曹沛沛沒跟你說?我還留了個紙條。”
她站在原地微微張著嘴,靜了一會兒。“他沒說,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我義父怎麼失蹤了?什麼時候的事,他人現在在哪裡?”
“沒事沒事。”他立即道,“我檢查過了,少了些衣物、被褥和泥塑工具,聞辯也說他是自行離去的。你師弟當時給聞辯匆匆修書一封,現在也不知去向,大概去找他了吧。”
阿忍越想越奇怪,義父腿腳不便,怎麼會自己出遠門,輕聲道:“你怎麼證明你去沙州了呀,怎麼證明你說得都是真的?”
“我......什麼?我騙你乾什麼?”伽衡簡直覺得莫名其妙,他不過是出去一趟,阿忍怎麼就這樣不近人情,“當時聞辯叫我立刻出發,他現在在杭州,隻有他和曹沛沛可以作證。不是,為什麼要作證啊,你不相信我?”
聞辯原來叫他直接去杭州找自己,他半路聽聞長安失陷的消息便不管不顧回來了,在門口繞行一日後找袁悅要來了軍服與令牌。袁悅是鎮守長安的叛軍殿中監孫孝哲的親兵,酷愛搜集奢華珠寶,是他的一個大客戶。他又說這隻是普通士兵進出的令牌,在城內仍應小心行事,另一位叫呂蒙恩的殿中省可是頒布了命令,誰能捉到非法入城者,賞誰十兩黃金。
他進城後四處尋找阿忍。都城驛早已空無一人,就連巴瑞施瑪也不見蹤影。
阿忍的心情五顏六色亂七八糟,她一邊感覺到自己愚蠢可惡的情感再度升騰起來,一邊又在說服自己,安祿山還能在聖上麵前慟哭啊。她的不信任倒不是因為伽衡不可信任,而是覺得人的真假是自己都不可控的,誰也不是絕對可信的。自己也是這樣呀。然而這樣玄虛的緣由也不好解釋給伽衡聽,她隻好笑著搖了搖頭。
“什麼意思,阿忍,你能不能聽我說!”伽衡急得半蹲下來平視她,“是因為不知道我和聞辯去哪裡了所以生氣嗎?長安一個你熟悉的人都沒有,然後叛軍入城......我是真的跟曹沛沛說過。而且我真的會回來找你的,上次,上次在客棧,你都站在原地不動,是我自己反複回來。阿忍,你在長安,我穿過一百個沙漠都會回來的。”
她擰著衣角,反複對自己說,冷靜,你想安祿山......
“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他硬是把手塞到她的手中,“我好喜歡你的,我一句謊話都不會說。”
阿忍的腦子化成一攤漿糊。她把手縮回來背到身後,正色道:“再說吧。我遇到了點麻煩,你看看有沒有什麼頭緒?”隨即把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他。“我是這麼想的,王給事不讓紅豆傳話,執意讓我親自回來,肯定是因為什麼關鍵的人或物在長安。然而他又被叛軍抓了去,沒法親自告訴我,隻好用這個小羅漢像當線索。我記起他之前說義父來長安與他說佛法,一天送他一尊泥塑,想來這個便是了,這麼小,一天可以雕成。然而大乘中有五百羅漢,這位是誰呢?”
“你不要單獨地思考這個是誰,”他其實相當不開心,但阿忍既然已經強行轉移了話題,他也不得不強打精神想問題,“一般來說,買碗要買筷,送禮送一套。他總不能在五百個人裡隨即挑選十個人——”
“佛陀的十大門徒。”
阿忍立刻明白了。她原先沒想到,是因為人們一般給十六羅漢、十八羅漢或者五百羅漢塑像,很少做十大門徒的像,如今伽衡這樣提示她才想起來。又見羅漢以拇指與中指相撚,其餘各指自然舒散,乃是“說法印”,是講經時常用手勢。
十大弟子中,富樓那是說法第一,迦旃延是議論第一,這兩個人都與講經相關。伽衡也是第一次見十大弟子的塑像,他略有了解,想了想說:“會不會是迦旃延?他不僅是議論第一,有種說法是‘解密第一’,因為他好像解出過一塊石碑上的偈文。”
阿忍立刻了然。傳說波羅奈城附近有一塊石碑,上麵刻著世人所不認識的字跡,像是寫著一首偈文。就算那碑文有人識得,真義一定也要大覺者才能知道。然而迦旃延說這是梵天上的文字,有神通的人才認識,並當著國王把石碑上的偈文翻釋誦出來:
王中之王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