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便在他麵前席地跪坐,簡潔有力地說:“你叫我林娘子便好。我一直在皇宮當差,知道宮裡的珍品都藏在哪裡,現在為叛軍所俘,隻求逃走。我們做個交易吧,我幫你找財寶,你下次輪休時帶我出去。”
伽衡什麼也不問,“嗯”了一聲。
這一休息就休息到了黃昏,士卒們閒聊、睡覺、拿出藏在袖子裡的骰子玩、逗女人,他始終背靠石柱坐著,看屋簷的影子隨太陽方位的變化而變化。饒是林娘子這樣的年紀也熬不過無聊,她本想找個地方眯一覺,然而四周都是叛軍士兵,總放不下心來,遂小步踱道伽衡身邊對他說:“我在這兒休息一會兒。”
伽衡點了一下頭:“你睡。”
她是被靴子摩擦地麵的聲音吵醒的,抬頭望去,天空已經被落日暈染成黃色。大家踢踢踏踏地排隊走出去,伸懶腰、轉動手腕腳腕,女人們抱著籃子退回去。伽衡再次跟在隊伍最後,又是與昨天一模一樣的巡邏路線,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隊伍才走完太極宮,一顆小石子被誰扔在了地上。
林娘子在一棵桂花樹後朝她招了招手,伽衡看準時機,飛快地溜了過去。林娘子帶他走的是一條林中小徑,她熟練地跨過每一截
被埋在長草中然而突出的樹根,就像一個小姑娘對她玩耍的後院那樣熟悉;而他不得不全程佝著背,一邊摸索著那些矮灌木的位置一邊走,蟬鳴刺得他頭昏腦漲。
樹木漸漸稀疏了,前方是一片稀稀拉拉、無人治理的空地,無比熟悉的氣味遠遠飄來。又領著他走了一段距離,林娘子才指著一處被鎖上的棚門說:“這裡原來是聖上的馬廄。你聽說過《夜照白圖》吧?大名鼎鼎的畫師韓乾所畫的胡種馬照夜白曾經就被養在這裡,是聖上當時最喜歡的坐騎。城破後,禦馬要麼被人盜走、要麼自己掙脫跑了,現在這裡養的都是叛軍的馬,當然啦還有搶來的牛、驢子、騾子、駱駝之類的。”
馬廄中的牲畜踢踏著木欄、引頸嘶鳴,互相撞得鈴鐺亂搖亂想,各種聲音如上漲的潮水般擁進他的感官。
他隻是說:“把牛和馬養在一起是不好的。”
林娘子好像還在等他開口,然而他再沒說什麼。她帶他繞著馬廄走了大半圈,換了個方位,進了另一片樹林,指著遠遠的尖頂道:“很久以前,韓國夫人進宮來找貴妃相會,在這裡搭了一座涼亭,名叫落雲亭,因為寶頂上雕刻了祥雲紋。雲是祥瑞,象征著楊家世世代代榮華富貴享用不儘。她們把一尊透明瑪瑙藏在這裡,以供喝酒賞月時欣賞其光澤。”
他們踩著沒膝的長草走到亭子前,一共有八根朱漆剝落的簷柱,柱底內側都有一個銅製龍頭,其嘴部對著石板地上的凹陷紋路,直達亭中央的雕花石桌底。伽衡蹲下檢查了一番,發現落雲亭就是一個放大版的地動儀——現在有些人家還喜歡收購古董地動儀做裝飾。龍頭嘴裡原來是有金屬珠子的,應該是幾天前才被人盜走。
林娘子同意了他的猜測:“就是這樣。你彆看落雲亭建在風景不怎麼好的林地裡,還有蚊蟲,它的選址可是經過精密測算的。每到子時,三大內都會敲鐘,而每口鐘距離此亭的距離都一樣,鐘聲齊鳴時會引起震動、使八龍吐珠,牽動機關,石桌的活動板會自動打開,將透明瑪瑙璧緩緩升起。”
子時。伽衡仰頭看了看寶頂內的雲紋,月上中天,雲蔽月。
林娘子密切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怎樣?呂蒙恩占領宮城後恢複了敲鐘,你要不要等著到時候取瑪瑙。”
“恐怕瑪瑙早就被彆人取走了吧。後來放進來的小羅漢也被取走了。”伽衡漫不經心地走到桌子前,摳了摳中間的活動板,“彆試探了,你要把我引到呂蒙恩麵前就直接走。”
“你知道呂蒙恩派我來的?”
“你也沒想隱瞞啊。”
“孩子!”她上前一步急切地抓著他的胳膊,“呂蒙恩子時會來,你要的東西在他那裡,你必須見他一麵——他隻是想問幾個問題。隻是切記彆說你會辨駝鈴,也能在那麼多牲畜的叫聲中聽得出你的駱駝,好嗎?他知道了會殺了你。”
伽衡低頭看她,女人毫不畏懼地直視著他的眼睛。
“你是在幫我嗎?”他輕聲道,“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
“我自從長安淪陷以來就像叛軍獻殷勤,如今呂蒙恩完全信任我。我是一個女人嘛,他們不會覺得女人是需要防備的,因此也能在端茶侍水時撿個耳朵。起初是一隊叛軍巡邏的時候,有個小孩從窗戶裡伸出隻手來握著顆隨珠,聲稱要見呂蒙恩,他們就將此事報了上去。呂蒙恩聽聞後立刻找到這個小孩,好生待之,並將看管他的胡人抓了起來。我當時在門外,聽呂蒙恩說‘真要是他就麻煩了’之類的話,小孩一問三不知。今早呂蒙恩就知道你來了,命我來試你。”
“謝謝林娘子冒險提醒,此事本與你無關的。”
“怎麼無關?”她笑道,“他是叛軍,我是唐人。
伽衡也笑了,“那是。隻可惜我的駱駝了,它叫巴瑞施瑪,很聰明。”
兩人又各自默默想著心事,月亮快要爬到正空了,人站在亭子裡隻能看到邊緣的輪廓和一圈銀光。按呂蒙恩的吩咐,林娘子該回去複命了,伽衡叫住她:“之前那個交易,你說要我帶你出去......”
“其實我不想出去的。外麵危險,”她說,“而我隻會修剪樹枝。”
林娘子低頭鑽回樹林裡,頭頂的枝葉將月光擋得嚴實,腳下盤根錯節的藤條隱匿在濃稠的黑暗裡。在童年無數個漫漫長夜裡,她把它們假想成自己從未見過的山川溝壑、河道湖泊,自己與自己玩探險的遊戲。小樹沒有名字,隻是一個勁兒往上長,林娘子也沒有名字,她和小樹一起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