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紹進來的王公公歎道,進了這宮門,到死也不能出去了。
小樹長成了大樹,枝葉亭亭如蓋,不透月光也不透空氣,把她的對生活與宮外世界的一切熱情、幻想全給悶熄了。她的青春在無望中蹉跎殆儘,出宮,也不過是一塊木頭朽在牆裡和朽在牆外的區彆。
在路的儘頭,呂蒙恩背著手等她,“如何?”
“他聽不出來。”
呂蒙恩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你回宮等我吧,把洗澡的熱水燒好。”
她往回走,在離城牆近的地方可以聞見大街上飄來的血腥和屍臭味。大明宮修在高地上,以前那是莊嚴華貴、紫氣縈繞之所在,今日叛軍在裡麵數著內庫裡搜刮出來的贓物,逼迫王女妃嬪們跳舞、苟合。她的青春與美貌都被無望的歲月消磨去了,所以躲過一劫。之前的日子安穩到無聊,現在呂蒙恩身邊的安穩可是外麵的亂世人求之不得的。
可我當真不想走嗎?
鬼使神差地回到了馬廄,她知道西南麵有個老鼠洞,用力一摳碎木屑就往下掉,最終摳出了一個可供人進出的大洞。林娘子趴在地上鑽進去,蚊蟲在半空中成團飛舞,空氣中彌漫著腐爛物和胃液混合的臭味,反芻聲、嘶鳴聲不絕於耳。她走到那頭格外顯眼的白駱駝麵前,白駱駝已經臟成了灰駱駝,然而脖子上係著的那顆飽含主人愛意的銅鈴卻不曾丟失。駱駝不叫,也沒有尾巴可以甩,隻是斜躺在地上拿一雙巨大的眼睛瞄她。
“巴瑞施瑪。”她用和伽衡一樣純正的突厥語說。
白駱駝翻身站起來,頂著身邊被蟲蛀的木柱發出嘎吱聲。
“你知道你的名字什麼意思嗎?”林娘子說,“不求和平者。”
不求那虛假的、肮臟的、卑劣的和平。
與此同時,伽衡坐在落雲亭裡聽到了子時的鐘聲,石桌麵打開,裡麵緩緩伸出了個空托盤。呂蒙恩踩著鐘聲而至,真可惡啊,他想,自己本來就難辨漢人臉,這呂蒙恩還長得如此沒有特點,叫自己好記。伽衡本來不打算站起來,以此表示自己的態度;又發現呂蒙恩在俯視他,這可不好,他立刻站起來俯視呂蒙恩,同時還在努力記他的臉。
“我以這樣的方式邀你前來,”他輕聲道,嘴裡含含糊糊的,“是不想驚擾趙娘子,也請你原諒。隻有幾個問題,你回答完便可從我這兒拿走小羅漢。”
“你生於何時何地,是什麼人?”
“生於開元二十五年,是石國的粟特人。”
“那為何叫‘伽衡’這樣的怪名字?”
“呀,你好沒文化。”伽衡奇道,“‘伽衡’作為法號是很常見的,長安眾寺中都能找到好幾個伽衡法師。我幼失怙恃,被僧人收養,也隨他改了名。”
呂蒙恩也不惱,沉吟片刻又問:“你與趙娘子之前認識嗎?”
“不認識。若早幾年認識,她現在已經是我妻子了。”
不過是個沒臉沒皮、愛說混賬話的無賴而已,呂蒙恩思忖著,何況他剛剛得知“伽衡”這個名字很常見,更是疑慮全無。他從袖中摸索出一個小羅漢泥塑,麵無表情地說:“我並非是信了。如今在長安,我為刀俎,諸君皆是魚肉,記清楚你們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掌控中。”
伽衡接了過來,驗過是趙無量的刀法才收入懷中。他不敢相信來的這麼輕易,生怕呂蒙恩反悔,又說了幾句亂七八糟的話就原路返回,一離開呂蒙恩的視線就飛跑起來。剛跑出幾步,他的耳朵便敏銳地捕捉到了遠方的響動——牲畜奔跑的聲音。
呂蒙恩在兩秒後也聽到了,他愣了一會兒,突然大叫起來:“那個女人背叛我了!先彆管她,把伽衡抓起來!”
兵器和盔甲磕碰的聲音和喊叫被掩蓋,林娘子抱著巴瑞施瑪的脖子,任憑它像個戰士一樣帶著自己踢破門板而出——馬固然是跑起來最快的,然而這峰山一樣的駱駝跑起來無人可擋。被割斷套繩的畜群蜂擁而出,那些被關押已久的牛馬橫衝直撞,跑得大地都震動起來,將圍追堵截的士兵踩倒一片。林娘子閉著眼睛,有溫熱的液體濺到臉上,巨蹄踩斷骨骼的嘎吱聲不絕於耳,巴瑞施瑪的肌肉在身下來回有力地聳動,波走起伏,像湧流的山巒。
策馬而來的叛軍被牛頂飛出去,就連馬的前胸都被戳出兩個血窟窿,和牛一起嘶鳴著倒了下去,林內一時血肉橫流、土木震動。巴瑞施瑪果然很聰明,甚至很有主見,才不管林娘子怎麼拽韁繩,尋著主人的氣味而去。
她遠遠就伸出手,待巴瑞施瑪跑近時伽衡朝她喊了一聲“往前靠”,隨即拉住韁繩原地跳了上去。巴瑞施瑪鼻孔被小木棒勒出血了,卻很興奮,打著響鼻向前跑去。林娘子原本還以為伽衡要怪她突然改主意,害他涉險,然而他隻是笑道:“還打算拉我上來嗎?這個速度,要把你拽脫臼。”
她坐在駝峰和駝肩中間,伽衡坐在駝峰後攬著韁繩,他回頭看了一眼,畜群中跟來了些追兵,正在搭箭上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