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月×日晴
上次見Cassien是在十幾年前,朋友說他在瓦爾的研究院裡生活了十六年。
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全名。
他讓我挫敗。第一眼我就明白,疏導對他是多餘的,沒有人能命令一條深海魚在水麵跳舞。我劃掉專業術語向他投降,十六歲的研究員用他漂亮的藍眼睛把我分解為數據,餓獸獵食般豐富他的資料庫。
樣本。我想。他要這個。在感性維度收發情緒,在理性層麵解析它們的形態、按類歸檔、適時演繹,效果幾乎等同。他在半年內掌握了這套法則,我送他走到太陽底下,預感不會再見到他。
很久以後我才發現漏洞。法則教他變成出色的演員,唯一缺憾是不會流淚。
今天上午,他坐在我麵前,回憶中的少年蛻變成男人,像鎖在電椅上的蒼白幽靈,燒著燭儘時的漂亮。他摸出煙盒,剝了一顆奶糖,取出一本筆記。他告訴我他丟了一段記憶,前十一個月,他一直活在騙局裡。我打趣問他是否需要催眠,竟然沒有立即遭到拒絕。他翻動筆記,我看到他左手背上的刺青。
“我不喜歡博爾赫斯。”書頁停在鋼筆摘抄的詩句上,藍灰色深海魚吊在晴空下的淺水灣。他翻曬拉丁字母,像在剔除魚鰓,塑成人的形體。這個人隱現於幾本日記,幽微地留存,有時他能聽見他在哼粵語歌,多數時間他是安靜的,沉沒於設備運作的雜音,他知道他在。
所有人都說這是過於疲勞產生的幻聽。
失眠、長時間腦力勞動,綜合作用導致幻聽,我認為合情合理,但他的反應耐人尋味。
我給他泡了黑咖啡,猜他在潛意識紀念一個人,也許是戀人。他轉動煙盒,再次撕開糖紙,這次是嚼的,咀嚼肌像陷入一場荒誕的廝殺。
他不缺性伴侶。他和男人女人上床。
Il est le risque que je veux prendre ? [1]
他笑著說,陽光碎在眼裡,滑下睫毛,困惑消絕,陰狠又刻毒。
我知道他不需要任何建議。
他把撕扯過的筆記留給我,托我在五月前寄給一個人。
“我答應過他。”他用一種奇異的語調說,“我留不下它。”
我同意了。
他走之前喝完了咖啡,沒有抽煙。
我不會再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