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ll “我不和他玩。”(2 / 2)

“適可而止?”

“才不是。當我不明白你啊。”

“那是什麼?”

“你不愛聽的。”

他把手機解鎖,解除定位共享給他看屏幕,換走一盒空了一半的萬寶路。

“我走以後,少抽煙,少熬夜,天冷彆不穿襪子。我沒權查崗了,你自己心裡有數就行。還有最重要的……”

– N’oubliez pas de m’envoyer un petit message.

– Je ferai de mon mieux. [14]

他點頭,緊握魔方快步走出去。

他留下,調出他自己的診斷報告,看了十分鐘;銷毀翳流關於一個人的全部記錄,含化一顆奶糖、嚼爛保溫杯裡的枸杞,過去十分鐘;給佛座蓮拉了兩首曲子,放好琴又拖走十分鐘;三十分鐘裡他隻聽到一次門開門關,之後有沒有彆的動靜——他儘量不去想這些。

想抽煙。

前不久才有人叫他少抽。

他點了一支讓它燒完,當是抽過了;打開酒櫃,給自己調了一杯Tomorrow,也許能睡到明天,不會有夢。

失眠的時候,設計過夢境的雛型:一間書房,偶爾從書架外漏來玩手機和開冰箱的聲音,偶爾從門縫裡飄入粥的香氣。他憑借聲音和氣味幻想一個人,陪他等待旅行青蛙從遠方寄來的照片;那個人不需要有名字;他也許不會錯過他睡著的樣子,他永遠不會在他入睡後親吻他。

他不做夢。

他做過了。

有人曾說:“說來說去,戒煙不過是度過一個不點煙的日子而已。”[15]

那麼他走,對他來說,“再見”不過是度過一個不想他的日子而已。

而他是快樂的。

五月六日。

墓地上的天空陰沉凝雨,墓碑前的兩杯烈酒被映得渾濁,冰塊狀如霰粒,質感與色澤都是劣品。

“快七年了,你還是第一次來看他。”

“莫虹藏不會想見我。”

“他會的。畢竟我們幾個裡他最喜歡你,偏偏是他走得最早。和你走得越近,下場越難看。”天來眼雙腳分開,眯眼看著凝聚水汽的天空,“離你最近的到底還是你自己,我等著看你的下場。”

“Tomorrow,寓意不錯。覺得勝券在握?”

“想太多了,一杯酒,名字不代表什麼。”天來眼不理會他的諷刺,“不說酒量,你沒喝就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了。你想揪出‘藥師’,但你知道是你先把他放到身邊的嗎?”

“起初並不,之後……我想知道的,總會知道的。”

他犯了癮,含一顆奶糖解渴。

有幾點說錯了。前後順序、主客身份……他不是他“先”放到身邊的。他從沒把認萍生放在身邊。

以後?也不會。

他在……

他也的確不在他身邊。

五月四日清晨,認萍生直接前往候機室。向藏海組內反饋完翳流的動向,還有兩小時可供無所事事,認萍生拿kindle讀《占星術殺人事件》,心想說南宮神翳“小孩”真沒冤枉人;最後半小時他沒忍住聯網查了查魔方,是麥菲特寶盒,以南宮神翳的作風不會是空的。他上飛機後有空沒空亂轉,像盲猜一組不願用邏輯推理得出的密碼。

從西苗省到療養院,飛機加車程十幾小時,認萍生第二天上午去,手續早已辦妥。四個月前,Alphonse的CEA陡然升高,他本人卻好似渾然不覺,機械般的藍眼睛漠然地掃描著陌生的訪客:“Cassien?”

“是他讓我來的。”

“Annihilator?”

Alphonse惜字如金,像是避免和外界建立冗餘的聯係。Alphonse精通漢語,認萍生自己的二外水平足夠應付日常交流,但他不想陷入對方的語境。

“對。他讓我給你帶話,”認萍生說,“Annihilator的抑製劑很成功。”

“這沒有意義。”Alphonse緩慢地說,“我是說對Cassien。”

認萍生更正:“話是說給你聽的。我猜他的意思是,你想用Annihilator證明什麼叫完美無缺,但這件事本身沒有意義,無論從客觀事實還是抽象邏輯上說都是。”

“這是Cassien會做的事。他能讓你來,你們感情很好。”或許認為結論過於費解,Alphonse頓了頓,“坦白說,我很意外。Cassien沒和你說過Annihilator的起源嗎?”

“沒有。”認萍生說,“我們沒到那個地步。你有談興,那就聊聊。”

——“那你還放在身邊,難道對新床伴很滿意?”

“不是床伴。”

“還能是什麼,你的小卷心菜?[16]剝開全是毒藥?”

“他不是。怎麼,又想教我修辭學?”

他藏起“不是”之後的半句話。

他隻是他。沒有喻依,無從藻飾和界定。

“隨便問問。談感情,你畢竟沒有。芙蓉骨把有關Annihilator的實驗報告給了我,我看到了你的記錄,換作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不會信。那幾年很多東西都像是真的,很難分清。”

“百分之七十六的成功率。”一串小數無關緊要,即便他記得,“成功做怪物。有什麼可說的?”

“想知道你有沒有寄望過百分之二十四,哪怕一刻。”

“對我來說隻有零和一百,隻有我願不願意往下跟。說回Annihilator,資料是芙蓉骨給你的還是你自己拿的?他不像你,對成癮物沒興趣,不善於自我調節。毀滅勉強是卑劣的藝術,成癮物隻有卑劣。”

“他是為了我。夜重生出錢,我按要求辦事。”

“難為你了。”

“你喜歡遊戲,夜重生看重利益,兩碼事。”雨前的風從墓前蹣跚而過,披一身冗重水汽。“敘舊就到此為止吧,現在說說你的遊戲。實驗開頭,實驗收尾,你覺得Aleph-DⅡ和Annihilator的卑劣版本哪個勝算大?兩邊都有抑製劑,優勢均等。”

“認萍生給了你部分資料,他自己負責的那塊。”

“對。”天來眼不否認,“我自己也在研究抑製劑,他的思路給了我不少幫助。”

“他的確很優秀。”

“為什麼是他?”

“我也想知道。也許嫌我活得太無趣,專程給我一個笑話。”

“笑話就是讓人開心的。”

他們交換了藥劑。墓前三炷線香燃儘,雨絲落下。

“翳流你不再管了?”

“寰宇奇藏和醒惡者會處理。”

“真是諷刺。翳流對你是什麼?”

“拱心石。Aleph也一樣。”

“之後呢?藏海會先對付暗間。準備報複你的斟酒人嗎?” [17]

他斟滿酒杯。

“不用準備。”南宮神翳說,“我已經做了。”

——“……對他來說隻是一場遊戲。”Alphonse說,“他讓你來看我,想證明他沒有輸。事實上他晚了十六年。”否則他們該在他處會麵,隔著一塊十六年的墓碑。他像高塔中端坐的國王:“Samuel,我很好奇你在他的遊戲裡扮演什麼角色。也許是看重你的名字?Cassien很注重戲劇性。”

“小孩嘛,愛玩很正常,對有些人來說遊戲是他的天性。”上年紀的人並不蒼老,有時神態還很天真,像白蟻丘裡蟄藏的叩頭蟲,熒光明淨,卻是捕食的表征。他客氣無比地總結:“如果有人覺得你們很像,一定是因為他眼瞎了。”

他愛玩,因為……

該玩遊戲的年齡段,沒人陪他玩;等這個階段過去,他學會扮演成人,其他人不是覺得他讓人省心就是覺得他滿腹機心,他該遊戲至死。但再怎麼愛玩會玩的小孩,玩累了玩膩了也是想回家的。

“我也好奇你扮演的是什麼角色,不過沒有必要。你的戲份就剩那麼一點,實際上十幾年前就結束了。他有話給你,我也有話給你。你心目中的Annihilator是完美的,”對方標舉的完美,不受感情左右,不被記憶羈絆,學習能力出眾而高效,隻比一台電腦多一份創造力,也是他無法認同或詮釋的,“在我眼裡,它就是卑劣的廢品。不管是哪一場遊戲,你開局就輸透了。”

“那你呢?”

“我?”認萍生說,“我不和他玩。”

——就算他表演給他看。

他是唯一的觀眾,從沒和他玩過。

五月六日早晨,他在酒店床上發完一串表情包,翻看各大公眾號關於暗間集團涉嫌違法交易的推送。標房外晴空蔚藍,排開濃厚的硝煙、知道他生日而時聚時散的人,像精美的遊戲舞台。

他把他從熟悉的全部剝離到彆個世界,隔著幾個時區,無時無刻不在他的對蹠點上。這樣的距離,就連想一個人……這樣平常的事,也變得輕如空氣。他綁起窗簾,拇指食指異樣地發著空。陽光灌充進來,他搓挲一段月夜,虛攏兩塊嶙峋尖銳著的胛骨,妄圖攀倚,又摔下。一人,一生,總有一截時光隸屬特定字詞,思緒與感官在那裡失語,也不想痊愈。

回程機票訂在七日下午。他一張一張刪去一個人的照片,按教程潛在深深淺淺的木紋方塊裡打轉,終於拚對打開,兩半魔方封著一張字紙。

送禮的人沒再設置障礙。紙上兩行字:一行地址,不遠,日落前可以趕赴;一行數字,十六位,是虛位密碼,1321190801150109。

他按規則拚出謎底。

MUSHAOAI。

慕少艾。

他在背麵寫了一行字,藏進魔方,打亂,上鎖,買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