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ll “我不和他玩。”(1 / 2)

Requiem aeternam dona eis, Domine: et lux perpetua luceat eis.[13]

他上一回見他,在六年前。

“還好嗎?”

六年後見麵的開場白,沒什麼新意。

“說實話?”他熟練地轉著煙盒,“不好。”

實驗室之外,他不喜歡電子設備,在研究所裡沒事就玩魔方,十指鍛煉得很靈活。黑綠二色錯雜成團,像一出詭妙的暗諷。綠色象征生命,但對於他們來說,鄰近漆黑的薄荷綠就像一團濃得能擰出水的黴斑,是沒有向光性的。

“看來是很不好了。”他把自己的打火機遞給他,他沒有接。“以前你不沾成癮物,那次都快死了,也沒碰半點,他說你有煙癮,我還不信。”

“做個實驗。你說情節記憶留不下的,身體記憶能不能留住?”他率然收回煙盒,“本來是想用酒精試試,但酒量練不起來,容易喝醉,第二天感覺很糟。天來眼還在玩酒?”

“偶爾。”他指向室內陳設,所有反光物品都罩上了隔離膜,有的是膠帶,有的是黑漆。“我失手砸了幾個玻璃杯後,他就很少調了。”

“沒去看醫生?”

“浪費時間,不了。”

“很像Alphonse的論調。”

“事實如此。”他給自己注射了一針鎮定劑,“Aleph-DⅡ?給我留了幾天?”

“小鼠能存活七到十天,我還沒拿人試過。”

“我是第一個?真榮幸。”他感慨,“那你能給我什麼?”

“一個承諾,一個機會。我會在一年之內做出Aleph的抑製劑,天來眼能不能拿到,看他本事。”

“機會呢?”

“我忍暗間很久了,做了局,把握不大,要報複我隻有這一次。”

“最後一次?暗間一完你就跟著完了,我們也是。”

“這是概率問題,”他直認不諱,“本質是賭運氣。”

他敲了敲硬盤:“那把中州市警方卷進來做什麼?你的棋?”

“不。在一場遊戲裡,玩家全是出爾反爾之輩,見證人,或者說裁判是不可或缺的。總有一方要充當正義的化身,不然故事會很枯燥。”他沉思說,“但說是我的棋也不算錯,我需要留一個路標,找一個人。”

“你是說‘藥師’?”他費解地看他寫下一行字,“克萊曼特?又是那套故弄玄虛的玩意。”

“是也不是?”他這次點煙,抽得很急,“可能隻想早點有個結果,也可能是膩了。”

膩了懸在半空的日子,膩了同床人不知道他在裝睡的日子;膩了半死不活地等一個不會太遠到來的日子。趁他記得,十六年舊賬,一筆筆算清,拆骨割肉結束。

給認萍生,他開啟了一場博戲,頭一次勝算全無,一步步,隻憑本能和思念摸石過河。對認萍生的預測總是落空,那個人會不管不顧跳到謎底,給予他不求證的底氣和恣意求證的權力。也許求證本來就是多餘的空話。他不提過去,認萍生想聽,他會很想說,儘量說得慢一些,久一些。如果開心,那麼必要,一直是這樣,隻是這樣。

他睡到十點醒,喉嚨灼痛,坐起又倒回去。認萍生在床邊想事,見狀往他身後又塞了一隻靠枕,撐開襪口把露在被外的腳包上,額對額一貼試了試體溫。

“有點發熱。你自找的,我就不說抱歉了。”

粥料已洗好熬上,米香四處亂飄。他去年添購的小型電煮杯,留著給南宮神翳燒遠誌水用的,熬粥剛好是一人份。砂鍋煮粥更香,眼下沒心也無暇盯看,他不想拿時間下注。距上次看他熟睡已很久,這是認萍生僅有的明知故犯的理由。

“嗯。”

南宮神翳嗓音沒複原,說話像帶沙。認萍生這回沒說他“自找”,輕輕摩挲掐痕:“抱歉。你的事,我不知道。”

“不用和我說抱歉。我自找的。”

“算我怕了你。”

“不回去過年?”

“不了。我保留‘自找’的權利,去哪裡、怎麼過年,看你。”

新年第一天,佛座蓮自顧自避寒,地上癱著起球的橘紅圍巾,像一頭栽進死海的候鳥。雷同的情景司空見慣,不正常地像在家裡正常過年。認萍生抱起圍巾折兩折,一截垂落,如同鈇鉞。他慢慢攏齊圍巾,看清整齊的紋樣,心無微瀾:“能問嗎,什麼時候確定是我的?”

“前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異度給的消息。”

“然後就是年會,感覺沒過幾天。”

那個冬夜像是上輩子。

有很多次機會,他們可以在安全島上溫和道彆,做兩個默契的同過床的陌生人,獨自埋葬未被揭穿的謊言。等到哪一天,其中一個在另一個的無知無覺中無聲無息死去,這就是全部。

而他暈頭轉向走出包廂,看見人影和雪花燈交織在一起,不及思考、不顧一切抓住它,這就是全部。

沒再管圍巾被折騰成哪種奇形怪狀,他坐回床邊,放任自己就近照顧病號。對方濫用這份放任,枕著他肩頭發消息。他一僵,調整坐姿讓對方靠得更舒適:“如果……”

“你來了。”病號把祝福語打完,聲音很啞。

另一句話的餘音終於踏下去。昨夜是除夕,新一年好像開了壞頭。耗空了幾個月的自欺和回避把硬幣包進餃子,祝福照舊遲半拍。認萍生無緣無故想笑,試了幾次,唇角沒能起來。“春節快樂……新的一年,有什麼計劃——抱歉,你嗓子不行,還是少說點吧。”

病號還是說:“不要再和我說抱歉。離抑製劑完成還有一段時間,下月起可能要勞煩你多打一份工。”

“剝削狂。”認萍生把人還給靠枕,緩緩站直,“粥快好了,我去看鍋。”

“再給我一點時間。”

“用得著你講。你當那天我去接你是幾個意思……不說了。你的槍,收好。幫我把時薪提一提。還有,”認萍生逆光站著,“你的空閒時間給我,最少三十一天。”

“可以是全部。”南宮神翳答應,幾乎微笑,“答應我不要透支自己。你給我很多了。”

“那麼,”認萍生朝沙發撇頭,坐到床尾,“怕嗎?”

南宮神翳笑著搖頭。他們雙手相疊,分不清是誰先起意,隻是很鬆地貼著,占領對方全部掌紋,直到十指扣緊。他很輕地點了下頭。

年後暗間與異度明爭暗鬥不斷。姥無豔傳回消息,暗間的人體實驗與一類神經類藥物有關,疑似Annihilator二型。醒惡者和認萍生視頻通話談論抑製劑。一雙手不時入鏡,多數是送兩袋小零食。

閒時去裝扮找回的三十一個生日,周末趕早踏青,金盞花開,新葉織緊兩剪影;學習愛一人愛到露水,以單純動作話心,偶爾說點難過的事。在沙漏般的晚夜造愛親吻,像原始人,居剔透空氣看星星,不心癢能未能摘;小長假訪古刹,長階走完九九九,求簽不許願;不記名的分分秒秒歸還靜謐,眼對眼指繞指,掌紋摸遍誦熟再睡。

醒來小聲呼吸,聽書頁沙沙翻動,數鑲著淡金光點的睫毛尖。

四月底,抑製劑完成。認萍生已將Aleph-DⅡ的資料傳給朱痕染跡,南宮神翳剛與異度談完合作回家,在書房閱覽一份診斷書。認萍生關上門,房間陷入整段盲目的昏暗。

“你的?”

“Alphonse的。”

認萍生沒有細問。南宮神翳在擦拭他的P365,裝填好彈匣,隨意讓槍臥在一隻魔方邊上。他收藏的魔方各有千秋,從魔中魔到金字塔沒一隻簡單到允許認萍生破解。今天他摩玩的是六麵木紋的三階立方體,外觀樸實又笨拙,在所有藏品中兀自灰撲撲。

“這把是你的,上次借來用,我忘了還給你。”他說,輕描淡寫,像問明天喝什麼粥。今天是滿月,陽台瀉滿清亮的光,佛座蓮舒展瓣尖,像裹著細絨安眠。認萍生買的佛座蓮,被他養得很好。

“忘了”逐漸變成認萍生的敏感詞。他被月光誘向窗邊,墊著南宮神翳的頸窩,雙手在他胸前環合,彎身站了幾分鐘。

“不嫌這個姿勢難受?”

“我不大從後麵抱你,你比我高,站著抱會有點累。現在你坐我站,還可以試試看……就這樣,會讓你沒有安全感嗎?”

“是你就不會。”

認萍生笑了:“反過來是一樣的。”他撳亮台燈,把槍放到南宮神翳手裡:“所以你用這個就夠了。我還是適合打打旅行青蛙。SIG就刺激過頭了。”

南宮神翳不置可否,反複裝卸彈匣,速度飛快。認萍生都快搞不清是裝還是沒裝時,他停手。

“認萍生。”他玩味地念了念,情緒打亂、揉碎再凝合,質地歸於柔軟,“後兩個字誰起的?”

“我。”

“怎麼想的,起這個名字。”

“少嫌棄了,你不還是叫得很順溜。”認萍生挑眉。“神翳。”他又說,“古早武俠劇和經典瑪麗蘇,五十步笑百步有意思嗎?”

“你真是……”

“神翳。想聽我多叫幾次就直說。”認萍生俯身吻他,心跳失律,像被擠進金屬槍管,由對方穩穩鎖在手裡。嘴唇沒有張開。他品出一味鹹澀,沒再深入,溯洄印在眼角,對應他刺青的位置。

二十八年又十一個月,明知故犯一次,他是他全部的耽欲和自私。他不會告訴他。

南宮神翳卸下彈匣踹到牆角,這次很慢。

“萍生,最後幫我做件事。替我去看一個人。”

“Alphonse?你的……這裡還有一堆事沒完,你是想……”認萍生靜了靜,“你讓我去?”

他眼裡流淌著另一句話。

南宮神翳看明白,突然出手襲向咽喉;認萍生按他教授的招式認真回擋,沒幾下失守,被他扣住後頸按到懷裡。南宮神翳卸去勁力,鬆鬆握住打向側腹的手,等他們心率平複。

吻過他的人很多,他吻過的人也很多,彼此吻過眼角的隻有一個。他不會告訴他。

“是。”他用力握實,被認萍生用另一手捶了一拳,心放穩靜,“麻煩我男人,不行?”

“問什麼問。”他聽明白,把低語埋入肩胛,“真不自己去?也許是最後一麵了。”

“他時間不多,就這兩個月。有些事我必須做完,何況由我和他提起抑製劑,無論哪方麵都不合適。”他攏緊他的發梢,輕柔理齊,鬆開。“你知道的。”

“……好。往返機票,我回來找你報銷。”

“我會提前給你。”

“這樣啊。隻多不少,也行。你想我什麼時候走?”

“四月底或五月初,見他需要事前預約。”南宮神翳把魔方給他,“想幫你過生日,趕不上了。禮物都被你看到了,就今天給你。如果不喜歡……帶孩子玩玩也不錯。這個不難。”

魔方一麵正中有一枚近似六芒星的圖案,下方有一行字,認萍生湊近台燈,是MEFFERT’S。

“夠了。你的不難……和我的不是一回事。彆太過分,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