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st coitum omne animalium triste est.[10]
十二月二十四日,南宮神翳信守諾言,把計劃讀的書塞回書架。
鬨鈴響起,他替認萍生按停,看到後麵還有一列,握手把人拉出被窩。認萍生眯眼扔了一句“穿襪子”,抓衣服跳下床,撐夠門麵,扶腰進了浴室。
南宮神翳失笑,穿好一居家就遭他閒置的羊毛襪,才去看消息。昨晚異度給暗間送了一份不小的賀禮,夜重生今早發來問候,表示雙方還有和談空間。他邊準備早飯邊複盤昨夜的對談,自忖表演痕跡過重,對六年前的自己不免懷念。懷念止步於認萍生開窗時染金的發梢,手感比外觀硬朗,像被曬暖的、發亮的細弦,撥出的音色不很明澈,但柔韌圓融。
認萍生回手揉了他幾把,企鵝似的把自己裹進駕駛座,勒令他在後座體驗海豚抱枕。無需Smart炫技,他開的是接送阿九的那部,後座藏著各色哄孩子的物件,車速慢成軋馬路。南宮神翳說你把我當小孩哄,認萍生氣定神閒:“頭一次正經過生日,按我的算法是一歲,叫你南宮小孩有問題?”
“沒有,認小孩。”南宮神翳抱著馬卡龍色的海豚,側臉蹭了蹭,扭向窗外,“醒惡者又和你說了?”
“我問的。建議你睡一覺,今天帶你體驗一下認大學生的鹹魚一天。”認萍生心下念了幾遍南宮小孩過癮,笑臉藏住,話音露餡,“鹹魚法則第一條,睡過十點。我開得很慢,你請便。”
“到底是誰過生日?”
“南宮小孩。臨時監護人還在奔三。”
四輪被兩輪超車,他瞥向後視鏡,見人合上眼,又慢一點。
他原本沒有為今天做過安排。明眼人都懂當事人沒興致慶祝:提起時無瀾無波,“沒幾年前人世添個我”,訣彆時恢疏沉著,“沒幾天後人世少個我”,好像通透超脫,什麼都是一拂而過。一日遊是他昨晚還車時萌發的奇想,超過見色起意太多,早已無法用美色誤人搪塞。他怔了小半個夜晚,心寧靜得可怕,窗外的雨淅淅瀝瀝,有晚葉落下。
“以前我爸給我下長壽麵,滿滿一碗,不好吃,我每次都沒吃完。其實我自己做的還要難吃一點。
“後來到孤兒院,和朋友一起。再然後……”
“嗯?”
認萍生腳尖蹭地。南宮神翳擋風,把認萍生遺忘的圍巾給他繞上,打完結搭了下肩。
“忙忘了。後來很忙。”
二十二歲前認萍生不在學業上花心思。生父養父都支持放養式教育,不給他壓力。他沒課就出校晃,大一報了戲劇社,彆人考初級會計證他考摩托駕照甩尾開瓶蓋。死黨說他白長了一張乖乖臉——也沒白長,專修騙人。
鹹魚周末常常不回家:睡到十點,早中飯小吃一條街解決,去電玩城消食,打過三關;下午泡二手書店,書店氛圍閒適,有卡座看書,和老板混熟可申請留位。書店二樓改小餐廳,關係戶獨享定製菜單與吸貓時光;晚上到峴匿的濱海區吹風,手機調靜音聽海。
那些日子普通平常,年少不輕狂,又很短。二十二歲他過完遲來的叛逆期,酗酒後愛上溫茶與白開。
普通是一種奢侈。
對認萍生,奢侈在於有過普通生活卻從未珍惜;對南宮神翳,奢侈在於這種生活他沒有過。他們的過去彼此隔離,直到很久以後認萍生看到一張讀不出過往的十六歲照片。不久以後,認萍生偷拍過南宮神翳,每每拍後即刪,一張也沒留下。
但他想把“普通”留給他。如果他們之間存在某種公平,他希望南宮神翳鬆開全部顧忌發瘋,哪怕他們從來無關;想告訴他慶祝生日不是為了趕日子蹭蛋糕,是慶祝世界的意義是世界對你的意義,慶祝一個人在塵世牽著獨一無二的網,所以紀念。
離校五六年,電玩城成了新一個十年的棄兒,小吃攤無一幸存。認萍生慶幸也悵惘於不必暴露自己的懶散,帶人逛完校園去食堂買小食:紅豆雙皮奶、甜豆漿與熱咖啡。咖啡料寡水多,豆漿白糖半杯,偶爾換著喝飲料,清咖黨的表態隻到皺眉為止,認萍生捧雙皮奶笑到岔氣。
二手書店還在,回國後認萍生來過幾次。老板笑說他畢業後少了紮堆看臉的小姑娘,日營業額都削減三成,又看南宮神翳。
認萍生一本正經介紹:“我家——裡人。”他頂著“小孩”的眼色用口形說完了兩個字,隻可意會地握拳抵在唇角,店主懷裡的英短衝他亮了爪子。
認萍生點完單抱貓上樓,捏著肉墊回饋它的拆台行徑。英短乖順地踩在桌沿,一人一貓同時看向對桌。“這種挺少見的。我剛來那會兒才幾個月大,薄膜沒褪掉,看起來是藍灰色。”他抱起貓招招爪,“和你挺像。”
南宮神翳上網檢索藍眼英短,圖片沒加載完,手機提示有短信。他劃開彈窗,記起一件事:“下午我要早點回去,本來說是一天,我忘了有約,抱歉。”
“沒事。”
認萍生鬆開英短去洗手。
英短挪步占領對角,撥著蛋糕邊的花瓣。南宮神翳輕柔撓撓貓耳,抱它到窗邊去曬太陽。認萍生回座,神態自然地接話說:“約晚上的?我要回避嗎?”
“就是醒惡者的一個朋友,約在五點左右。”南宮神翳說,“你也許認識,姥無豔在市福利院待過幾年。”
冬日夜長晝短,下午像被暖陽蒸空半截。兩個人在書店淘了幾本書,被店主附贈了兩塊抹茶切角,四點三刻到家。樓下停了輛車,走下一個女人,麵孔蒙得嚴實。
認萍生放人下車,繞到車庫,拖延幾分鐘往回走。南方濕冷,裡外三層擋不住寒氣從內往外滲,他還沒緩過勁,南宮神翳先一步開門。
暖氣剛開,認萍生連打兩個寒噤,摘下圍巾搭在沙發上。一隻琴盒占了單人座,外觀稍嫌陳舊,看得出價格不菲。
南宮神翳給認萍生倒了熱水轉去廚房,他喝兩口暖胃,去放二手書。
南宮神翳的住處於他沒有禁區,書房他很少去,一整架拉丁字母實在滲人。他走近原本塞滿理科書的書架,發現布局被重新規劃過:中間一層勻給人文書籍,布置無章可循,詩集哲學小說混雜,最外側是一套基督教史及思想史、幾本島田莊司代表作和摘抄筆記。他窺破某個秘密,忍著眩暈放好二手書,出門被薑茶味刺了刺。
南宮神翳在給小提琴調音,懶懶散散,興致不高。
認萍生用薑茶暖手:“我看她沒坐多久。專程給你送禮物的?”
“主要是帶點消息,禮物?”南宮神翳撥動琴弦,放下琴,“隻是順帶的。”
認萍生歎氣:“我本來還想第一個送呢,手慢了。”
“現在也來得及。”南宮神翳沒有看琴,“嚴格來說它不能算禮物。”他揣摩措辭,略微冷峭:“更像用來探望晚期病人的果籃。大概是聽醒惡者說了我的近況,她想起來慰問一下。”
“彆這個表情,總歸是關心你。”認萍生低頭喝茶,“前女友?”
“我母親。”
“哦,嗯?”
“我母親。姥無豔是她的學生。”他無奈地笑了,“小心燙。你這是什麼表情?”
“嚇到沒表情了。”認萍生提勺攪薑茶,“沒聽你提過。”
“都是相互的。十六年前研究所出了事,她打過電話,算是仁至義儘,那本來也不是她的義務。”南宮神翳看著認萍生,像一種森然的思索,意在獵取,留了幾秒供人避劫。認萍生看著他,沒阻攔也沒催促。
他被獵獲,略去一節:“當年還沒有PACS,而對於我父親,提起婚姻、家庭就是浪費時間。她逃了,不見我也情有可原。我長得很像他,尤其是上半張臉。”
“不像誰。”
實際聲量比認萍生以為的輕微,他又抬高一些:“我挺喜歡的。”
“你真當我是一歲嗎?”
“沒哄你。”認萍生說得緩慢清晰,突襲卻輕、快、朦朧,像一盞螢火擁抱夜的眼角,夜悄蒨豐稔為夏。兩個人都怔住了。一方木然、小心地輕碰眼角,第二次同樣不被設防,更穩實、綿密與厚重。“很漂亮。”
他捂住眼眶彆開頭:“彆吻——彆招我。”
“你先招我的,不服氣就討回來,壽星可以任性一點。”
說他眼睛漂亮,從非謊話,因為瞞不住秘密。而滿嘴謊話的人擅長測謊:他很少拉琴,琴匣卻潔淨如新,自我介紹不用西語名,稚拙得像直白的賭氣。
“那年發生了什麼,你說多少,我聽多少,彆想著騙我來問。評判是你的事,偏心是我的。你可以把所有人都說得很壞,說我也行,雖然我沒法保證不生氣,說你自己不行。”
“那我非得斷章取義不可了。那年Alphonse離開了研究所,她同意和我見麵,前提是接受心理治療,變得正常些。那時我覺得正常都是演出來的,隻要言行符合她的期待,她就不會懷疑我的思考與感受是否反常,實際上也並不在意。我可以演好‘正常人’,也可以演好‘不在意’,”他垂下手撫過琴弦,“隻是演。演得也不怎麼樣。不想見她是我的問題。”
“那現在呢?”
“習慣成自然了。”薑茶不再冒煙,南宮神翳提醒說,“趁熱喝。”
他煎薑茶從不省料,和衝劑糖漿不同,雖然也加糖,總體是辣多甜少。燙辣雙全的口感讓認萍生心有餘悸,他做足準備一氣喝完,放下碗就被塞了兩顆奶糖。
“有這麼難喝?”
“當然有!”認萍生飛快剝糖,“你這個燒魚都不放薑的,下次自己試試。”
南宮神翳淡淡說:“我又不怕冷。晚飯吃麵,我會給你多加幾片薑。”
他架起琴,繼續中斷的調音。工作量其實不多,他拉了一首Méditation,手勢音色無一滯澀。
薑茶後勁反衝,咽喉堵著一團發悶的辣意。認萍生沒去廚房給他打下手,回書房按類把人文書理齊。麵還沒好,看在雙倍生薑的份上,他先切了一角抹茶蛋糕墊底。在冰箱放了一陣,鬆軟的蛋糕胚微微發涼。認萍生邊戳邊等它回溫,想他的小時候,嫌切塊太小了。骨湯麵倒是足夠他慢慢戳,滿滿一碗,排骨茶樹菇堆得很足,扒了半天沒找到生薑。
相較之下禮物就顯得偷工減料,不算挑揀的用時和心思,就是一隻普通的蘋果。霜打後的蘋果掌在手上會有一種踏實的感覺。他隻找最圓的那個,不顧顏色,那種紅就如寓言般欠了一分飽滿。一年隻有一次生日,一年裡蘋果隻能做一天平安果,最普通的也同樣值得賦予珍重與慎護,即便一切都是表象隱喻謊言,即便他能說千萬句情話卻煮不出一碗長壽麵。
認萍生照例消食半小時,看著南宮神翳挑了幾隻他猜中的魔方,在燈下一字排開。
“暗間在找人做實驗。在Annihilator之前,Alphonse研製出不少殘次品,效果是降低大腦的5-羥色胺水平。當時所裡的研究主要是由暗間支持的,夜重生手裡應該留有大量藥品。”
“你是說,他打算在這些玩意兒的基礎上做點改良?”
“應該已經做了。”南宮神翳拚魔方一向很快,“那孩子試過很多藥劑,夜重生把他放到台麵上,可能隻是因為,他是目前僅存的珍稀材料。”
“能在夜重生眼皮底下透點風,這小孩還挺精。”認萍生掂掂蘋果,“姥無豔什麼打算?”
“沒危險就繼續跟。如果暗間倒台,她希望我幫忙把人帶走。”南宮神翳逐個放回魔方,“現在做承諾還太早了。”
“總會有辦法的。你畢竟不是第二個Alphonse,他也不是……”
“彆總這麼敏銳,”南宮神翳微笑,“會很累的。”
“撒個嬌,我考慮考慮。”認萍生說,“你今天的‘彆’字句有點多啊,幾個意思?”
“想說幾句就幾句,”他劫走蘋果,像一個不成形的擁抱,“生日特權。”
認萍生由他犯規。
他沒一次不犯規。
他也慣成自然了。
聖誕節後全組的工作節奏趨於和緩,年後整組要調到西苗天限市基地進行後續實驗,南宮神翳離開瓦爾後,他的研究資料基本都保存在這裡。認萍生找借口到西苗省出差,權限到手,Aleph的檔案當然是要查的。
南宮神翳與夜重生會麵前,天來眼發來了協商細則和兩份文件:一份命名為D-Ⅱ,破解後是芙蓉骨去世前十天記錄的數據;一份是日記體小說原件,比現場發現的版本多了兩行,意為“雜論”“序言”。三者都提到了Aleph-DⅡ,也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
到達基地,認萍生申領了DⅡ樣品,報告上寫的是實驗Gimel對DⅡ的抑製效果,申請很快通過。
他將試劑注入小鼠,隔著兩個囚籠操縱它們的生命進程。
它們的眼部濕潤,注射藥劑後一日日乾癟:第一日,體溫升高,出現輕度脫水症狀;第二日至第五日,門齒瘋長又脫落;第六日,原有骨結構消失;第七日,牢籠一邊堆滿了衰邁的鼠屍。
他看著它蒼老的軀乾,聽到它說,我等你來這邊。
實驗組加入少量Gimel試劑,七日延長至十一日。
他和小鼠在兩個牢籠裡荒過元旦,臨近春節才回中州市。次日他在峴匿區的住所醒來,地上橫著累完一天忘記料理的床罩,他發現自己很久沒有回來過了,在做了一天大掃除之後。然後他發現失眠的感覺比他記憶裡的更糟。
去西苗前,認萍生問過南宮神翳怎麼過節,這些天他在瓦爾整理檔案,最遲節後回國。半個月來,對話框裡的蜜桃貓天天打卡,證明他沒熬夜,認萍生也回,沒一天按時睡。一串表情夾不住字,偶逢一鱗半爪,全是圖片自帶與撤回提示。
他在第二天關掉微信,躺床上檢索聊天記錄;
然後繼續失眠,發表情。
刻樹三友年年一起守歲,當天一群人聚在朱痕染跡的彆墅裡準備年夜飯,阿九帶著作業過來,孤獨缺還拎來了一隻鸚鵡。
下午包餃子是慣例,認萍生的手藝十年如一日不長進。他固執地包完一盒歪瓜裂棗,阿九痛斥他浪費食材,他自覺領罰,被小朋友用麵粉塗滿了一對黑眼圈。
羽人非獍戴上眼鏡檢查:“餡太多,一盒下鍋煮,幾分鐘就變麵疙瘩。”
“哎呀,還是沒有一個達標啊。”認萍生胡亂擦著麵粉,“算了不重要,吃下去都一樣。”這次他的餡料調得對味,首次集齊一屋好評,外皮差一點影響不大。
“對了,上次和你相親的那位,”認萍生蓋好盒子放到冷凍室,“是叫姥無豔吧。”
“嗯。”
“我才知道她以前也是……”
“嗯。”
“多說一個字會怎麼樣?”這句話耳熟得沒有道理,認萍生說完記起來,咬了咬不爭氣的舌尖,“你要找的人?”
“是。”
認萍生靠著洗手台,看著羽人非獍弄砸了兩張蛋餃皮:“天賜良緣,不考慮往下發展?”
“二十年很長也很短,她想要的,我不能給她。”蛋餃過了火候,羽人非獍有條不紊從頭來過,“能做的,我會為她做到,不能做到的,起初就不要隨便許諾,她會難過。”
“不試試怎麼確定能與不能。”空了幾秒,蛋皮平穩鋪展開來,換他泄氣,“算了,忙你的吧。水果我給阿九送去,省得他又怪我幫倒忙。”
晚上餃子下鍋,唯獨他包的那盒沒去獻醜。
零點時炸開一屏幕的微信祝福,南宮神翳發了一個紅包,認萍生沒點開看。他往空紅包裡塞了幾張連號紙幣,帶著一盒凍僵的破餃子上路,在最冷的那個小時停在樓下。
鞭炮煙花在市區絕跡,硝煙的熱度偕同年味隱淪。路上車不多,空氣冷得孤獨,吸氣像是喝薄荷酒,他想起薄荷須後水和薄荷煙,抽了一根,涼意沿著一節節骨鞭笞而下。他滅掉煙,夾著剩下的一節開門進去。
門裡的人在抽煙,從相識至今款式不變,像一個美麗慵倦的手勢。
他點煙前在玩槍,保險開開關關,等一條訊息,黑咖等掉半杯沒有回應,尼古丁依舊是唯一的解嘲策略。
幾天前他坐在訪客椅上點煙,仿佛牆麵貼著禁煙標識。Alphonse說他很像他,從不給人選擇,再過十六年也一樣。他沒否認,離開前賭他們並不相同,他遲到的負氣比推空的注射器和平靜指向要害的槍口更早成形,沒有必要計量。
他給人選擇。天來眼追名逐利,芙蓉骨寧肯在老死前受死,本質是單一選項。認萍生更特彆,從他吻他開始,個體選擇互相牽製,誰都沒退路,收梢毫無懸念,建構方式有多種。他想知道實際的那一個。他給自己選擇。
他聽見轉鎖聲,關保險放下槍,快兩拍打開空調,慢兩拍滅煙。認萍生在玄關換鞋,他蹬鞋套鞋一向懶得講究,彎腰時舊圍巾夠到地上,下端起球,沒有半分柔順。
“怎麼這個點過來?”
“新年第一天,我早點上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