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atia Domini nostri Iesu Christi, et caritas Dei, et communicatio Sancti Spiritus sit cum omnibus vobis.[7]
南宮神翳對認萍生的興趣始於姓名。
他最初並不喜歡他的名字。人的本質接近萍草,“萍生”,一個意符,種族共性曝上台麵,個人性征隱下水麵,以名成謊,像一張素樸麵具,偶有浮光從尖銳的笑口滑過。認萍生也愛笑,溫溫合適,讓人好奇他怎麼能瘋。
他瘋過,二十二歲那年。
南宮神翳幾年後倒讀他的瘋癲,觸摸他的韌勁與潛能。
他對中醫所知不深,隻是欣賞認萍生跳出舒適區的果斷、三年超越他人十幾年成就的才識。之後他認清真相。認萍生沒有瘋過。認萍生一直在瘋。
他的欣賞也瘋,疼痛、欣怡混沌糜爛。
翳流與各界學者素有來往,有次南宮神翳見到認萍生和中醫泰鬥聊天,儼然小學生受訓。南宮神翳自覺遠離私人敘舊,認萍生主動說,用回憶小學作文的口吻聊童年繼承父業的夢想,有些不講良心的樂不可支。他靜靜聽完,走入他原本無意聯結的人群,聽到很多人對稟賦絕頂者轉學西醫的憾惜。
他不想深究認萍生同什麼做過了斷,謎底會引誘他跌向動因。他隻想無所顧忌地逼他和自己一樣無所顧忌。不管他怎麼逼認萍生,他都儘善儘美得從一而終,以散漫的表情還給他全身顧忌。他明白是認萍生在逼他。
他抽煙,從每天一支黑薄荷增進到一晚半盒,一半以上的日記變成書摘,掩不掉焦灼,像無力自足的拙劣騙術。以前他用塗改自飾,這些年唯一的長進是自飾前騙過自己,所以騙不了任何人。
拙劣的騙局被另一個騙局修補,騙來一點忽遠忽近的聲音。
“你勸勸他吧。”
“由著他,他想怎樣就怎樣。”
關門聲。
“吵醒你了?”睫毛被蹭了蹭,“慢點睜眼。”
他等久睡初醒的冷色褪去,房間裡沒有人,窗簾被人留出細縫,光線切上床頭的保溫杯,不會晃到眼。他反應較平常遲鈍,徐徐按上杯蓋的光,直到杯蓋被人擰開。
“就是睡太少了,沒彆的。”認萍生倒了一杯遠誌茶,“你嚇到我了。”
“麻煩你了。”手機電量掉到紅線,南宮神翳看過日期關機,“這兩天組裡怎麼樣?”
“休息天不談工作。”認萍生前一向沒來過夜,床頭櫃貓擺件換成煙盒打火機煙灰缸。他先南宮神翳一步搶到空煙盒,投進垃圾桶。“想什麼呢,心思那麼重。”
“你沒向醒惡者套話?”
“他又不能告訴我你的感覺,我隻想聽這個。”
“我用過Annihilator的半成品,很多次,等著某天變成一個廢人。我是什麼感覺?”南宮神翳平素夾煙的指稍稍一並,“呼吸有什麼感覺?”
認萍生拆開煙盒,幫他點了一支,就唇討了一口二手煙。他嗆嗽兩聲,沒幾秒二次破戒與遭殃,眼裡嗆出水光:“就這感覺。”
遠誌水微涼,南宮神翳沒辜負這份得宜,潤了潤喉:“還想聽什麼?”
“很多,不想說就算。先吃飯,我做了粥。”
南宮神翳喝完茶去了浴室。認萍生在原地發呆,視線信馬由韁,飄上寫字台。貓擺件與筆記本相鄰,像見縫插針避著光交換半根煙,左邊的幾樣物件大方擾亂整體格調,個彆他自己都沒有印象。擺件的格格不入和在此湊集的因由在腦裡廝打不休,他說不清希望哪個占上風。等人洗漱完,他輕捷地從他唇頰掇走一個薄荷味的吻,涼氣不醒神,情願的成分更多些。
他們都少聊過去,無關情願不情願,隻是看不到必要性,傾訴欲和好奇心護著各自的臨界點,有時上岸碰個麵,多數時間異地隔絕,維持著動態的舒適。“現在”倒常常卸裝上台,兩碗令人驚豔的粥,喝來有暖洋洋的家常感,背後是長期作息失調養成的胃病、塞滿回聲的大平層。
今天的粥熬得很稠,雞茸很鮮美,熬粥師傅的溫吞氣很養人。時間慢下來,一碗粥喝了一小時。南宮神翳洗好碗,認萍生已經玩起了旅行青蛙,他前兩天自己處理碎頭發,右邊長一截。南宮神翳繞著畫圈,一撮頭發很快翹起來。
“彆鬨。”認萍生作勢拍人,先打了一個哈欠。
“困了。”南宮神翳篤定,“幾天沒好好睡。”
“之前是睡不好。”認萍生處事公正,在他後頸拍了下。南宮神翳沒躲。“現在是不想睡。將心比心一下,你能帶著後半截話睡著?”
“有點難。我想不出怎麼才能不用話術。”南宮神翳很輕地把那一撮頭發按平,“你的責任感很重,了解更多就想改變更多,哪怕結果與你無關,還是會怪自己沒有儘力。知道這些,然後呢?我會忘的。公平嗎?”認萍生小幅度動了動,頭發跟著不服帖,南宮神翳沒再做無用功。“想清楚,彆同情我,彆投注太多,彆給我機會。”
“用得著我給?色|誘這種昏招你都用了,現在就彆再裝了吧。不想用話術,還不是什麼都沒說。”他沒有給他機會,身體力行犯了他們預謀實施的罪行:把人摁回沙發墊,膝蓋一分,鉗形攻勢改為正麵突擊。
“有些話我不說第二遍,你也彆讓我聽第二遍。我沒同情過你,以後也不會,不知道你有多難受,同情不起來,頂多有點心疼。”認萍生用力刮了下刺青,乾啞而溫柔地笑了笑,“就算沒到這個程度,被你忘乾淨了還一無所知,我脾氣再好也受不了。瞞我就公平了?”
三針著色的圖案並不繁複,愈合後橫生眼角下方,是近黑的鴉青色,太陽底下深得目無法紀,和“有點”一樣不知輕重。
“抱歉。”地上光斑晃眼,南宮神翳沒抬頭。
“行了,彆當回事。我其實沒想問什麼,知道你有打算就夠了。”認萍生垂著睫毛,“醒惡者那邊你解釋,我良心上過不去。”
主心骨罷工幾天,積壓一堆事務,工作時用靜電容鍵盤,按鍵聲幾乎聽不出來。白噪音很宜人,但寂寂聆聽,又有些令人心慌的空虛。認萍生砸不碎困意,睡醒快下午三四點,南宮神翳還在辦公,他把窗簾重新拉開,從冰箱裡搜出一桶薄荷黑巧冰激淩,拿大號不鏽鋼勺挖著吃,偶爾逗逗辦公人士,時間仿佛沒有儘頭。
這年夏日不長。
Aleph-M資料外泄後,Gimel的研發日程被抓得很緊。Aleph是一把矛,Gimel就是特製的盾,對症下藥好過全無頭緒,難度在於如何降低藥劑對健康細胞的影響。
南宮神翳看重Gimel,對Annihilator抑製劑隻是例行過問,矛盾之中往往藏著合理動因,認萍生選擇不問。他不斷補充實驗數據,默默縮減留在翳流的日數。從對方手中獲取遊戲入場券起,他的任務已經完成過半了。“藥師”隨時會暴露,最遲至Gimel結項,他必須離開。
但藥廠案與芙蓉骨案中還有幾處疑點。
先是藥廠案。爆炸是翳流的手筆,但記者的調查無足輕重,翳流完全可以把一切終止於瀧海,牽出Aleph是引火上身。羽人非獍四月時得到消息,二十年前福利院的失蹤者部分成為了某種新型毒素的實驗品,受害者症狀符合Annihilator的特征。苗叔追查了二十年,又是他找上瀧海,如果“得罪了人”是指暗間,時間和邏輯上都說得通。
其次是芙蓉骨案。天來眼回避提到芙蓉骨的死因,據屍檢報告,致死藥物並不是Aleph-D。從現場遺留的證物來看,芙蓉骨連續數次購買了退燒藥,小票時間與加密文件夾創建日期吻合。文件夾內有一份文檔,與筆記本內打印稿內容相符,是一篇日記體小說的開頭。“藏海”組內存有文件副本,認萍生讀過,故事的有效信息隻有兩則,即Aleph的藥效和誕生地。他想不出故事有什麼加密的價值,還有本子上的“致藥師”和署名,這出於什麼目的?
認萍生暫時不想思考謎底。他有更重要的職責。
天氣漸涼,中州市日益蕭瑟,瀧海案的餘熱也默然離散。
第三個冬季悄然來臨。
十二月,Gimel試驗品研製成功。Annihilator抑製劑取得突破性進展。醒惡者離開中州市探望Alphonse,臨走前再度邀請認萍生歸組,他隻說會考慮。
往年,南宮神翳會在聖誕節前回到西苗,今年Gimel剛進入實驗階段,他走不開。各方都在關注Gimel的進展,夜重生直接越過寰宇奇藏約南宮神翳單獨會麵,時間定在十二月二十三日十八點,地點在水瀧影區,鄰近西苗省。
翳流是後起之秀,夜重生還不放在眼裡,相對客氣的措辭還是顧及Alphonse和他的關係。水瀧影是天來眼的主場,與其說是關照翳流,不如說是老手在鬥獸場下注。這件事南宮神翳沒有瞞著認萍生,隻是略過了具體地點。他屢次拒絕與暗間合作,夜重生自矜身份不會動手,但見不識相的小輩吃些教訓也不會乾涉。破這場局,他自己沒有十成把握,犯不著多說。
時間,他生日的前一天。
姥無豔約好二十四日來送禮,南宮神翳猜到原委,難免沉鬱。部署看似滴水不漏,隻有他清楚給自己留了多少道歧路。
十二月二十三日,南宮神翳提前一刻鐘到達夜重生位於水瀧影的私宅,天色黑得闃寂。招待的人流水般湊起席麵,相機添茶。精巧的魚生泛著病舌苔的肉紫,不久同醬碟一並退場,筵席唱完,隻有冷氣萎縮了些。
夜重生好整以暇點點棋盤:“坐。”
南宮神翳擅長國際象棋,圍棋隻是入門,坦然主導了慘敗的收場。
“好久不見了。”
“沒有很久。”南宮神翳收拾棋盤,“六年,還不夠啟動一個項目。”
“你的六年比很多人的一生豐富得多,說很久並不為過。”夜重生緩慢地說,“Alphonse用十六年成就了Annihilator,而你隻用了八年就以Aleph-DⅡ超越了他。不得不說,青出於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