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Limbo 我牢不可破的謊。(1 / 2)

Kiss Me Kill Me 那奢 21619 字 8個月前

Apparuit jam beatitudo vestra.[8]

凡希望看見我而到我的國度來的人,必須借著痛苦犧牲而接受我。——《巴拿巴書信》

——W. 1

“他是我的……”

記錄者匆匆寫下。

筆記翻到後一頁。

“你的什麼?”

他溫和地向懺悔者發問。

颶風將至,燈塔獨木難支;達達尼爾海峽的先驅早已死於寒夜;十四世紀那兩場地動的回聲雖死猶存,在數裡之外的教堂,海浪鞭笞礁石的巨響依舊清晰可聞。[9]

信人將肘部擱上木板,左手懸空片刻才用右手四指填補指縫。餘輝從玫瑰花窗落進瞳孔,如夜蛾自焚後紮入深井的火舌與殘骸。

他低聲回答:

“我的欲、像,我牢不可破的謊。

“他以存在誘惑我。”

信人唇邊浮現扭曲的笑影。

“我後悔——沒有親手,殺死他。”

……

片名淡入:光線變暗,鏡頭上移,教堂拉長,與掛鐘分針疊化。分針與時針同時指向ⅩⅡ,畫麵中快速閃過注射器的針。

場景切換:掛鐘縮小,焦點轉至客廳內未修飾的聖誕樹。

背景音:Cantique de No?l,中程插入花筒爆裂的雜音。

文字淡出。

——

梅雨季放映文藝懸疑片無異於強力安眠藥。

慕少艾從影片中途睡到演職員表,成功使周六的午餐和下午茶無縫銜接。他擺正右邊同樣睡沒睡相的絨毛兔公仔,在茶幾上盲摸,撈成了空調遙控器,睡前設定的23℃被上調到26℃,風力也降至最小檔;原本被捏在右手的鋼筆占了電視遙控器的地盤,與手機分彆壓著一行英詩的兩端,中間是藍黑色的‘is living hand’。他打算緊跟情節記錄線索,但解讀鏡頭語言顯然不是他的長項,非學術類的外語讓他犯暈。

慕少艾將錯就錯關了空調,打開手機看到一條彩信提示。來處不言自明,在微信大舉入侵的時代,他的交際圈裡隻有笏老還堅持使用這種通訊方式。

笏老名政,前任中州市公安局局長,退休後以合約形式擔任警方高級顧問,兒子笏君卿年初剛升任刑偵大隊隊長。老局長周末發來的彩信,十有八九是關於一樁棘手的委托。

編外成員慕少艾為夭折的宅居計劃默哀一秒,關設備下樓。

屋裡飄著摻奶味的甜芋香,濃得能拉絲。暫住他家的熊孩子阿九無心複習,胡亂戳著果盤裡的蘋果,還不時朝廚房玻璃門探下頭。慕少艾叉走一小塊水果,回贈一本輔導書,拋下身後的怨念目光滑進玻璃門。

香芋布丁液在鍋裡冒泡,新室友往模具裡壓上一層蜜好的芋泥抹勻,澆下布丁液。整套流程揮灑自如,被雕琢成一組長鏡頭,將外物拖進這個放慢運轉速率的世界。

慕少艾偷挖芋泥解饞,一隻腳背架著另一邊的腳踝翻看彩信。

彩信是一份神經學方麵的項目計劃書,三頁文件的右上角均標有一個“Ⅰ”,末頁下方橫著五道條狀汙跡。文字精度不高,紮著幾個眼熟的冷僻術語,像一圈泡過雨水的警戒帶,和遣詞風格一樣泛著似曾相識的“禁區”氣味。這幾串字母組合被他們那乾學界高玩戲稱為“人”與“非人”的分水嶺,而破禁的誘惑足以讓“分水嶺”變成一張瘋子的通行證。

計劃書已經打了擦邊球,百無禁忌隻是時間問題。

他想了想撥出笏君卿的號碼,直奔正題:“打擾老人家午睡不道德,隻能騷擾你了。照片是怎麼回事?彆跟我說你沒摻合。”

“前兩天碰上一樁案子,我爸認定和幾年前的無頭案有關。當年線索不足,局裡停止了調查,沒多久他就退下來了,心裡總是放不下。”笏君卿猶豫著問,“情況嚴重嗎?”

“看你們允許我了解到什麼程度。最近那件是什麼案子?”

“目前看來隻是普通的入室盜竊,彆掛記了。還是多留意下你家的‘那位’吧。”

“嗯?”慕少艾下意識看向“那位”,困擾他一整夜的斯芬克斯正在擦拭洗手台,冰灰家居服同暖色裝潢格格不入,“怎麼說?”

“我托人查了,DNA樣本在數據庫裡沒有找到匹配結果,現在在拿姓氏查入境記錄。實話說,希望渺茫。”笏君卿並不樂觀,“要是查無此人,你怎麼辦?”

“我啊,就這麼辦唄。”慕少艾輕鬆迎上“那位”的探究,目藏深意,“疑似危險品,放眼皮底下比較定心。等阿九考完,我就來上門拜訪蹭吃蹭喝,到時候細說。”

“也成。你開導開導老爺子,順帶幫我們解決海底椰雪梨湯,我媽總愛按你的口味放糖。”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慕少艾得寸進尺,“還是蜂蜜吧,養生。”

“行。有後續再聯係,掛了。”

慕少艾放下手機,慢慢換腳挨地:“很遺憾,還是查不到你的身份。”

“未必不是好消息,”男人態度同樣泰然,他擦乾手,扶著腳麻的慕少艾挪向滑門,“至少危險係數待定?”

慕少艾氣定神閒拴上他的手臂:“按照我的評估標準,高危區待定吧。”

他借助“一臂之力”單腳跳回客廳,在沙發上安全著陸。阿九光顧著幸災樂禍,被卷成圓筒的輔導書敲了一腦袋。“現在開心還太早,考到吊車尾,假期甜點就沒你的份了。”慕少艾劃掉三星難度以下的習題,“給你減負,這幾道做完,全對可以多吃半個布丁。”

阿九抗議無效,乖乖做題。

男人唇角微勾,回到廚房。

慕少艾呼了口氣,放鬆陷進坐墊。照片上的文字連成鐵鉤,在記憶海中沉潛鉤索,非自願記憶嵌在死珊瑚叢中,雪花般一爍,又被大片灰白吞沒,隨後是長久的沉寂,直到新鮮水流湧來,並一記微響。

他的視線飄過貼窗垂掛的一瀑雨幕,又被茶杯裡的熱氣拉到男人的左手上。

手的骨節輪廓清晰得近於鋒利,極具侵略性和力量美,無需刻意就把任何人的審美削成它的形狀;黑色刺青增添複古感,像親吻大提琴琴弦的刀刃。指尖從掛著普洱茶香的杯耳移開,在旋轉書架上的So Bright and Delicate[10]停下。手的主人也許回過頭,一雙眼睛——學院派油畫上的典雅灰藍,浸上冷觀世態的靜漠——忽然從昏昧的陰影殺進了他的視野。

連續的時空遭受肢解,在他的意識中重新搭接。

傳說在墨西拿海峽,塞壬時常躍上海麵,拍擊礁石偽造雷雨。

現實中的雷雨把他推回前一個雨日。

周五雨大如牢,慕少艾上完課,接提早放學的阿九回家。他護牢一背包期末論文,夾傘下車拿行李箱,聽見阿九叫他。

不速之客站在門口的感應燈下。

他走上前,撞上一雙醒來的眼睛。

灰藍色,邃麗、鬼惑,燈光下又純淨、青澀近於狂疏,回望時就反向看穿一個秘密,以及另一靈魂中誘人的、相異與相同的質像。

也許是他收傘時轉動了那把金色小鑰匙[11],放出了一隻詭麗的鬼怪,它撕開雨幕,一無所有來到他麵前,除了一件醫用服和一份握在手裡的——他的住址。

慕少艾住在遠離鬨市的峴匿區,距他就職的母校X大不到十分鐘車程。這一帶都是獨院式住宅,安保係統做得很到位。事後慕少艾查看當日監控,沒有哪隻探頭記錄到男人的行蹤。他的起點無從追溯,唯一固定的錨點在慕少艾身邊安家落戶。

慕少艾讓阿九先回車上,把自己和男人鎖入雨外屋外的狹小空間。

“兩分鐘,自我介紹加說明來意。”他飛快按下一串數字,在撥打鍵前停下,“常規做法是把可疑人物丟給警察,要是你的說辭夠精彩,前麵那句就當我沒說。”

“自我介紹乏善可陳,除了南宮這個姓氏之外,我的情景記憶一片空白。知識儲備表明我的工作與醫學相關;左手紋有‘SⅠ’的刺青,腕部有金屬環狀物造成的束縛痕跡,痛感不顯著,不是新近留下的;

“能迅速捕捉細節並完成初步分析,應該受過相關訓練。你的雨傘偏小,支架多次修補過,傘麵基本沒有汙跡,或許是因為你戀舊,或許它本身就具備紀念價值,從校名和旁邊的周年數來看,兼而有之。提到醫學時你的眼神有所變化,多數情況下熟悉的話題會使人產生聯想,你很可能畢業於這所學校的醫學院,而視覺阻斷證實了我的猜測。”男人站在暴雨後,朝慕少艾開放了無限製剖析自己的權限,“哪一條都足以說服你遵行常規,我隻能用非常規的來意打破它。”

慕少艾揚了下手表。

“我醒來時就在這裡,不存在來意。隻有兩個沒有離開的原因:我想知道我是誰,”他的口吻靜得像這個雨日。下午三點的住宅區沒有多少人來往,隻剩規律單調的雨聲鋪天蓋地。“而我覺得我曾經記得你,隻是直覺。兩分鐘。”

慕少艾鬼使神差套用了同一句式。

我認為我應該留下你,單憑直覺。不到一分鐘。

“約法三章,”他甩給男人一條乾毛巾,右手拿鋼筆起草一份同樣非常規的協議書,“第一條,房租日結,勞務抵賬。”

“包括一日三餐?”

“加下午茶。”

餘下幾條簡明扼要。除屋主的書房和二樓兩間臥室外,房客可在其他區域內自由活動;互不侵犯私人空間,但凡是涉及房客身份的信息,屋主擁有絕對知情權,相應的對價是儘力查清房客身份的義務;協議簽署後次日生效,雙方均可提出修改意見;以及……

“一旦累及他人,我有權采取極端措施把風險降到最低。”慕少艾把兩份協議書推給男人,往後一倒,像隻戒心不表的貓,“沒意見就簽字,我帶你去走程序。”

男人左手接筆,在“極端”之前加上“任何”,簽下他僅有的姓氏。

窗外雨勢瘋長,兜住一堆不得清閒的凡人。

慕少艾聽著當下的雨聲,不覺坐正:“有事?”

南宮的確在看他,研味和征詢並存:“我可以借本書嗎?”

“隨你,自便,彆客氣。”慕少艾抽出兩本比果碟乾淨的教輔書,心態相當佛係,“反正放著也是積灰。糾正一下,是新得連灰都不舍得沾上來。”

阿九乖覺劃起題乾,把鉛灰疊成了黑色。慕少艾默默向長期田野作業中的阿九父母道了歉,以身作則改起論文。

屋裡唯一的敬業人士恪儘職守,放下書領走空盤,拿書上樓時不經意地在習題冊上一劃,那裡很快多了一條稚拙的輔助線。

慕少艾裝作沒看到。

觀察和反觀察如影隨形,就如看似多餘實則瀕臨越線的借書申請,他很清楚對方不是在安全距離內臨崖勒馬,而是在向他示知合理推翻邊界的意圖。

他品了一口心頭好,定神開工,沒幾分鐘就對疑似影評的通識課論文舉了白旗。他見天色有變,習慣性從衣櫃裡抽出那把百年校慶的紀念傘,把了下手柄又放回去。

三分鐘後——

“沒事的話,再陪我出個門?”

慕少艾站在二樓小客廳門口,勾著一柄加大的雙人傘。

南宮放下詩集:“這部分也算在勞務內?”

“撐傘和教小朋友獨立解題,算是勞務吧。”慕少艾把他不及收起的驚疑抓個正著。他勾住手繩甩了甩傘,輕快地破譯了對方的瞬時思維:“當然,也是危險品的特權之一。”

間歇性小心眼發作的屋主從來不會錯失扳回一成的機會。

夏雨一貫喜怒無常,一刻鐘前還如山洪奔瀉,不多時就後勁不足。

慕少艾倒好車,雨裡的男人撐著傘沒有動作,睫毛不時動彈一下。慕少艾看破了“鎮定”前隱藏的“強裝”,考慮到失憶人士的心理問題,沒再和他較勁:“不去醫院,就是出去晃一圈屯點糧。”他看了眼對方身上的圓領衫:“再給新房客添點日用品,彆想太多。”

南宮遲疑片刻拉開後座門,係上安全帶。

慕少艾控製車速滑出一段路,以十秒之差吃了一個三分鐘的紅燈。後視鏡裡,南宮閉著眼調整情緒,慕少艾下調後排車窗,變燈後又降了一擋:“這段容易堵,過這個路口就好了。不舒服說一聲,我再開慢一點。”

“沒什麼,隻是有些令人不適的熟悉感,類似長期待在密閉空間的後遺症。”南宮圈住右手上的環狀痕跡,為這個不甚美妙的形容微微一笑,“聽上去就像是危險品的標配,算不算對號入座?”

這男人笑起來有種有己無人的漂亮。

粗粗一瞥已夠心驚肉跳,存進後視鏡細細一展,漂亮成一種酣暢淋漓的霸道,侵天奪日,不讓他人成活。

幸好,還有一點兒自知之明。

差點錯過一個綠燈的慕少艾默默把危險指數上調到峰值。

半小時後,他覺得峰值還可以往上提一提。

慕少艾論美人自成體係,根底半得老莊精髓,尚天然,還挑,皮相骨相神韻氣質差一不可。一端走了極值,另一端就拿著裝上的將就補濟。他的衣櫃豎直垂著一道楚河漢界,四分之一職場裝,抽一隻衣架就是搭好的一套;四分之三日常暖色休閒款,重舒適不重樣式。橫豎臉好,穿成聖誕樹照舊瀟灑。

美人不靠衣裝,是一重境界;一重之上還有一重:衣服對不起美人,隨便拋一件米老鼠圓領衫都是衣品不合格的鐵證。欣賞完藏青襯衫的上身效果,慕少艾爽快地挑了幾件短袖,心安理得甩給南宮兩大袋零食。

南宮不經意看了下,袋中內容包括但不限於無花果乾、蛋糕卷、香草小泡芙、椰香奶糕,下麵埋著一堆花花綠綠的包裝:“就‘這些’?”

“差不多,雙人份的考後慰勞品,能頂十來天就不錯了。”慕少艾取下一瓶黑咖啡粉,“這邊有家手工蛋糕,味道不壞,等下一起去排個鹹蛋黃流心的。”他查看咖啡的衝泡指南,很自然地接了一句:“沒另外兩款招牌那麼甜,應該在你的接受範圍內。”

“排”是一個恰如其分的動詞,但用在周六午後仍嫌過分樂觀。點單區人頭攢動,像被欄杆座切了一刀的麵團,還在往兩邊膨脹。慕少艾買了兩杯飲料打發時間,排到一半手機響了,是笏君卿。

“抱歉,我在外麵,太吵沒聽見。”他剛發現三個同號碼的未接來電,沒打回去就收到了第四個,“什麼事?”

“你最近和阿九父母聯係過嗎?”

“上周語音過。怎麼?”

“田調隊裡的一個研究生失蹤了,同行人員一個沒聯係上。”

“水瀧影地理位置偏,會不會是信號故障?”

“但願如此。老實說,我現在不敢打包票。”笏君卿說,“還有件事可能要麻煩慕顧問幫個忙。”

“我先猜猜看,是那起‘不普通的入室盜竊’?”

“有人把一隻斷手和部分被盜文件寄給了失主,技偵已經去現場了。”

“文件?”兩個女人提著剛出爐的古法蛋糕擠出隊伍。慕少艾兩指扣住空紙杯,騰出三指去勾包裝袋。

“準確說是兩份文件的殘片,一份標的是Ⅰ,”笏君卿說,“還有一份是SⅠ。”

南宮替他提過蛋糕。

“具體的不好多說。”電話那頭,聲音繼續傳來,“期末季陪考加督考一堆事,你也忙,我再找彆的專家問問。”

“和我提專家?還不是使激將法。”好奇心都被釣到半天高,幾句話哪裡按得回去。慕少艾握緊手機往裡貼了貼:“就兩份文件,發我就是了,晚點給你結果。”

慕少艾放下手機,南宮拎著購物袋在電梯口等他。

“走了,”慕少艾若無其事地把奶茶杯投進垃圾桶,順走兩個環保袋,“取車。”

開老爺車一回生二回熟,一路四平八穩回去,蛋糕還有餘溫。阿九寫完習題冊,樂顛顛跑去拿冰箱裡的甜點,搗騰出熱流心配凍布丁的新式吃法。慕少艾試撥十幾通電話無果,隔三岔五刷一刷微信,對話界麵始終一屏綠色,吃布丁都像在嚼草。

阿九的父親是慕少艾讀本科時的選修課教師。當年的大一生在本專業混得遊刃有餘,跑去文博係專業課刷績點,提前和未來同事結下跨代際的深厚友誼。夫婦二人籍貫西苗,近親不在中州市,出去田調難免顧不上孩子,他和好友朱痕染跡就自發充當了阿九的臨時監護人。時間一長,他們的住處成了他的半個家,湊起來就是小半個童年與少年。

不過照現在這個態勢,這裡明顯不是合適的備考場所。

慕少艾送走朱痕染跡和背著一包零食的阿九,走上二樓。新室友靜而無聲,隻有客廳裡浮著的幽靈似的微光標記出他的存在。失卻雨水阻抑,暑氣張牙舞爪地反撲而上,把人、景熨得失真。

慕少艾很輕地扣了記牆,調亮台燈照亮男人的五官,才找回一絲真實感。他擱下清咖,打開空調:“不熱嗎?”遙控器下壓著張紙,寫了兩行英文,他往裡推了推,沒細看。

“還好。”南宮說,“我已經給你增添麻煩了。”

“揣著個謎團,這塊地盤住著也是心慌,比起可見的麻煩,還是沒底的心慌更棘手一些。再說了,用一份協議換來免費勞力和五星級水準的三餐,我才是賺到的那個。”慕少艾把咖啡杯推向他,“代小朋友給的回禮,手藝不過關,隻能拿誠意來湊了。”

不論其他,單是將一來一往折算得明明白白,已遠勝尋常的“誠意”。

南宮淺啜即止:“謝謝。”

慕少艾搶走絨毛兔的座位,估算今天的運動量和攝入量,癱得毫無心理負擔。他捏了會兒兔爪,心思再次被南宮的刺青牽走:“刺青是什麼感覺?中二期那會兒想紋個梵文,聽說挺疼就沒去。”

“痛感因人而異。如果你是想問‘我’有什麼感覺,我無法回答。”南宮端詳刺青,眼神異樣冷漠,像在看一團異己的人造組織。“誘問法往往會暴露提問者的心理活動,下午發生了某件事,讓你聯想到了這個刺青;而出於某些原因,你不便說出內情。”他用半譏嘲半倦怠的口吻慢慢說,“如果你想確定我是否和那件事有關,我隻能說,我對SⅠ沒有任何印象,雖然它的確讓我反感。”

“我感覺到了。”要不然也不會把天聊死。慕少艾望天花板興歎,最後給出折中方案:“明天和我去一個地方,也許能讓你想起點東西。今天就彆再浪費腦細胞了,早點休息。”

慕少艾回到自己房間,黑暗把他試圖回避的選項載到眼前,又把它重組成膠片上形似鬼火的圖象。他聽著心臟在胸腔裡悶跳,摸黑開燈,抽出上午拿到的結果。腦CT並無異常,沒有結構性損傷或顱內出血。

心因性失憶?

他想起對方的性格,總覺得“心因”未免荒謬,但“心”與“因”時常遊離於理性之外,兩者結合就更無從捉摸。

最合適的選擇早就鋪在大道上,隻要不去深究那些可能纏死他的疑團和情緒,他大可把“南宮”交給笏政袖手走人。而周五的那場雨在無形中成了後者的養料,纏著他去摸索一條歧路,去解一個可能悔於解開的謎題。

解謎的前提是把謎麵留在培養皿裡。

他很好奇這個謎題會帶來怎樣的連鎖反應。

正如笏君卿所言,這起案件最初被定性為“普通的入室盜竊”並不算錯。

現今的新媒體善於將皮癬毛屑加工成群眾的狂歡,新一代饕餮的味蕾日益退化,如果不是牽涉到鬼梁集團,這樁盜竊案根本吊不起他們的胃口。

曆數上世紀的弄潮兒,鬼梁天下僅僅躋身中上遊。經過千禧年的改朝換代,先驅大多為後浪覆沒,而他穩打穩紮邁過一道道坎,把鬼梁集團打造成年納稅十億以上的國內日化龍頭。年逾六旬的老人以慈善家著稱,曾捐資千萬設立“鬼梁助學基金”,受惠學子人次迄今多達千名,市隊法醫羽人非獍就是其中之一。

前幾日,區派出所接到鬼梁家報案,報案人稱家中保險箱內的幾件藏品被盜。據了解,被盜物品均為鬼梁天下兩年前從四方台拍賣行拍得,包括老蜜蠟手串、蠍子蟲珀和一份據稱出自鬼才S的手稿。由於案值過高,兼顧及鬼梁集團當家人的社會影響力,區派出所即將案件上報到市局。與警方最初設想不同,作案人員並沒有碰到什麼技術性障礙。人逾花甲之歲,日益長情,不愛在老房子裡搗鼓高科技的新花樣,防盜措施還是十來年前那幾件。隻要越過社區安保係統的防線,攻克一個老式保險箱根本不成難題。

受害人的身份一度給案件增添了幾分戲劇性色彩,放進形形色色的盜竊案裡頓時變得平凡無奇。讓老局長把它和舊案並起來的是個不起眼的元素:四方台拍賣行。它成立的時間不長,拍賣品也不見得有什麼稀奇之處,卻頗受各界人士青睞,其發展軌跡是拋物線上升的一半和位於頂點正下方的終點,極致的輝煌和瞬時的傾覆幾乎等時發生。笏政循著那份詭異的文件挖到這條線沒多久,拍賣行就垮了台,他始終懷疑,它飄散開的地基隻是暫時潛入了暗流,等待於某日重聚。如果說那樁案子是一塊橫在他心裡的老木,四方台就是木頭的節疤。

笏君卿知道他記掛那個案子,碰上“四方台”就留了心,但他並未貿然把兩件事攏到一塊。思維的彈性是不定值,卡進框再往外扒,未免錄下邊框的殘跡,扳回正途就得多耗些時間。他剛坐上總調度的位置,不想因為先入為主導錯了方向。

薑還是老的辣。

周六,一隻抓著被盜文件的右手被技偵送到了局裡。

此前,它被當作冷鏈產品送到了鬼梁家,發件地是水瀧影。

笏君卿把兩張照片貼上白板,在兩個字符組合上重重地打了兩個圈。

“我覺得可以從兩份稿件入手,這可能才是案犯的真正目標,盜走其餘藏品隻是用來掩飾目的的幌子。當然,也不排除蓄意報複、製造恐慌的可能,有必要排查當事人的社會關係。至於另一條線索,羽人?”

羽人非獍被他點名,簡單彙報情況。

“被害人為男性,右臂被人從肱骨小頭處切斷,斷麵整齊。凶器很鋒利,整個切割過程在瞬間就完成了。右手背有針孔,我去做了血液分析,苯甲酸鈉過量,應該還做過彆的防腐處理;掌骨腕骨保留完整,根據骨化中心的發育程度可以推測被害人的年齡在10至12歲。因為創麵有生活反應,能不能說屍源還不能斷定。”

笏君卿:“指甲縫呢?”

“沒有提取到其他人體組織。裡麵非常乾淨,”羽人非獍破天荒地運用比喻,“就像十間微型的無菌室。”

“還有件事說不通,”年前剛入隊的帝獒忐忑發問,“犯人偷完東西還回來就算了,留下發件地是出於什麼動機?怕人找不到他?這太不合常理了。感覺像是……”

“信。”

笏君卿說。

羽人非獍看向一白板的照片,眉間擰出深深的皺褶。

帝獒一頭霧水:“笏隊,咱能彆打啞謎嗎?您這思路,一秒南極跳北極,我跟不上啊。”

“‘我’已經從‘你’那裡取到了‘我’想要的東西,你的藏品,現在,準備好,到‘我’這裡,水瀧影,來取你的報酬。而且,水瀧影這個地方,讓我有點在意。”笏君卿慢慢拿水筆點著桌麵,突然一頓,“X大的田調隊是不是也去了水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