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Limbo 我牢不可破的謊。(2 / 2)

Kiss Me Kill Me 那奢 21619 字 8個月前

田調隊的案子說來話長。最初是失蹤者家屬到派出所報案,說是X大文博係研究生訣塵衣失聯了。負責調查的警員沒當回事,好端端一個成年男人,鄰省田調跑到哪個山腳旮旯斷了消息也正常,誰料同隊成員同樣音訊全無,這案子昨晚就轉到了市局。

羽人非獍眉頭皺得更深,沒有發言。

帝獒沒他那樣能藏事,瞪眼問道:“等等,頭兒,您該不會是想從田調隊裡找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吧?”

“試試。”笏君卿一錘定音,“羽人,提取斷手的DNA和失蹤者家屬的做一個比對,看看兩者是否存在直係血親關係。帝獒和我走一趟鬼梁家。”

一小時後,警車停在了鬼梁家門口。屋外的銀杏被前幾日的台風折了枝條,欲墜不墜,儼然是個趕人的手勢。一團積雨雲正從房屋頂上向外推移,大片厚沉陰影罩落,仿佛能把外來客的疑竇壓個半死不活。

接到警方消息時,鬼梁家成員剛好都在。

彆於多數人對“豪門”的刻板印象,鬼梁家的家庭結構並不複雜。鬼梁天下的妻子死於難產後,這個家就絕了迎接女主人的念想。直到年近不惑,他才收養了一個孤兒——現年二十七歲的鬼梁飛宇,當今曆史小說界裡最耀眼的新秀,同時也是斷手案的報案人。鬼梁飛宇的秘書留三分因工作緣故也會留下過夜,事發時也在府上。

“父親在樓上,”鬼梁飛宇親自帶他們走到樓梯口,語氣溫和友善,“藏品失竊後,他就不常下樓走動了。”

“人之常情。”笏君卿表示理解。他目光掃過潔淨得離譜的客廳,大致模擬出當日的場景,心裡有了底。“正好,我也想向您了解一些情況。周六下午收到快遞後,是您拆的吧?”

“是我拆的。”鬼梁飛宇心有餘悸地抽了口氣,“一打開我就後悔了。”

“您或鬼梁先生經常讓冷鏈配送上門?”

鬼梁飛宇朝左下方瞥了眼,想了想,搖頭說:“我不會。父親的話,據我所知,應該沒有。生鮮等食材都由專人采買,父親注重養生,碰都不會碰速凍品。我想不出有什麼需要冷鏈的東西。”

笏君卿留意他的神情變化,輕輕咳了聲。

一邊的帝獒在本子上記了一筆:“你父親有哪些仇家?”

“他那樣的人,很難會和什麼人結仇吧,商業上的競爭對手就難說了。”鬼梁飛宇滿含歉意地搖搖頭,“我不參與集團事務管理,這方麵恐怕幫不上忙。”

笏君卿點點頭:“就到這裡了,謝謝。”

鬼梁天下在書房等他們。見到來人,他大步從書桌後走來,向刑偵隊長遞出寬大的手掌:“勞煩兩位警官跑這一趟。我最苦那陣還能一周裡給自己放一天假,辦案人員可是全年無休。”

笏君卿與他握手:“冒昧在周日打擾您。”

“協助警方早日破案也是與我方便,算不得什麼打擾。”老人麵色和藹,拉直袖口,擋住手腕上的一塊褐瘢。

這不是笏君卿頭一次近距離打量這位善名遠揚的企業家,但對方每次都能給他帶來全新的震撼。老人看上去比許多四十歲的男人都要年輕,身板挺拔硬朗,渾不見腰纏萬貫進化為腰纏肥油的征兆。他眼窩頗深,眼形狹長,黑沉瞳仁裡的精光機敏得攝人,活似從針孔中擠出來。

帝獒自覺充當起不吱聲的記錄本。

“麻煩您先描述一下發現藏品被盜時的情形。”笏君卿掂量片刻,依舊以常規問法切入。

老人針尖似的眼光紮向書桌邊的保險櫃,然後尖頭掉了向,水平滾到訪客臉上。“周三夜晚,我在臥室聽到很響的拍窗聲。那幾天連著下暴雨,我臨睡前都會鎖上窗。我想我還沒老到忘事的地步,叫小留陪我去書房看看。飛宇結婚後搬出去住了,他怕我懨氣,現在想想,幸好有他這個人在。”他推開右手邊的窗戶,“窗戶和保險箱都開著,其他的我就不用多說了。當時是淩晨兩點一刻,家裡人都睡得很熟,也沒聽到可疑的動靜。”

笏君卿轉而問:“您對犯人寄來這些東西怎麼看?”

鬼梁天下:“也許是想讓我嚇得心臟病發?我是嚇了一跳,離心梗還差得遠。事後回想,倒有點像年輕人的惡作劇。我想他寄回一部分,應該是因為,和珠寶比起來,稿件不容易脫手,單看表麵也賣不出好價錢。”

笏君卿繼續推進:“文件和琥珀一起鎖在保險箱裡,正常人都不會把它當兩張廢紙。順帶一問,您為什麼會從四方台拍下Ⅰ號手稿?”

“這也和案子有關?”

“我會根據您的回答加以判斷。”

鬼梁天下坐回扶手椅,表情陰沉了一瞬。“拍下一件物品,當然是因為它有這個價值。”他隨即提起嘴角,顯見比剛才冷了幾個度,“這套說法肯定不會讓笏警官滿意。坦白說,我拍下這東西隻是因為它的作者‘S’。他是神經科學的專家,不,應該說是奇才。S的理論和假設撼動了整個學界,就我個人來說,我很欣賞他敢於挑戰權威的氣魄。”

“對此我持保留意見。”笏君卿打開微信,調出Ⅰ號文件的中譯稿,舉起手機屏給他看,“對於涉嫌違法提升克隆人體成功率的氣魄,我可欣賞不起來。”

——“不幸的是,它還成功了,Ⅰ號文件殘片就是這些內容。SⅠ那份等我明天看了再發給你。”

周日淩晨三點,慕少艾打下最後一行字直起身,感到滿腦袋都是神經原纖維纏結,扶著腦門站了會兒,迷迷糊糊想起該把“明天”改成“今天”,一看過了三分鐘的撤回時限,由它去了。他遊魂似的飄回床上,前一秒關燈,後一秒就被小提琴鬨鈴拽出了被窩。陽光在強行撐開的視野裡碎成分布不規則的白點,眼見又要連成一片睡意,第二個鬨鈴帶著今日日程一並把他捶清醒了。

早餐是水波蛋配烤得剛好的鹹蛋黃蛋糕,加即將完工的蘋果胡蘿ト汁。南宮站在桌邊,臉色與慕少艾的鏡像同款,是修仙黨慣有的蒼白。

“沒睡好?”慕少艾一勺戳出了雙重蛋黃流心,勉強打起精神,“我吵到你了?”

“沒有。”南宮舀去果汁表麵的浮沫,填滿四分之三個玻璃杯端給慕少艾,然後讓冰冷的清咖滾過喉嚨,“是我自己的問題。”

慕少艾挑了下眉尖,解決早飯,在約定時間的前兩分鐘抵達了本市頗具盛名的養生館,即“明天去個地方”裡的“地方”。

這座森係風格的建築,從名字到老板都很容易被人當作一家飯館,從老板名字看,專精素齋,從老板體型看,善做肉菜。然而它是一家如假包換的心理診所,副業是針灸治療。

慕少艾帶人抄近路走邊門,對“周末不營業”的告示視若無睹,直接刷進指紋鎖。

老板惠比壽坐在接待台後,抱著2L裝康師傅增重。見到老朋友,他靈活地滑下圓凳,步子帶著令人愉悅的彈跳感:“老損友,你也真是夠厚臉皮的,大半年沒碰頭,開口就讓我周日來加班,加班費打友情折,去水電煤還有房租費,按三倍算吧。”

慕少艾道破天機:“躲家裡的河東獅躲到診所,消愁沒法灌長島冰茶隻能灌冰紅茶,還要從我這刮油水,你的臉皮也不差。反過來你倒應該感謝我給你拉業務活動活動頭腦,還好少喝幾杯飲料,降低高血糖的風險。”

“彆提了,我最近就像夾在更年期和叛逆期裡做夾心,還是黃連味的。上個月店裡新招前台,挺漂亮一小姑娘,她鬨到今天都沒消停,我隻好來這偷清靜了。”

“還不是你自己講的,甜蜜的負擔。這個話題,孤家寡人我專業不對口也不想懂,跳過吧。說正經事,我想借你的專業能力用用。”慕少艾想起今日的來意,按住手腕,粗略和好友講述“患者”的情況。

惠比壽聽得入神,興致勃勃地搓了記手。“你懷疑是心因性失憶,並且可能和這個刺青有關。抓住線頭了,我看能成。不過醜話說前頭,我不保證能幫到忙。”他把眼鏡頂上鼻梁,忙不迭擰好冰紅茶蓋子,萬分誠懇地向南宮說,“相信一個人很困難,哪怕他是塊活的金字招牌,咳,當然啦,我也沒到這個水準,所以我不會要求你完全放下戒心,太刻意反而會起反效果。我需要你做的是:閉眼,放鬆,放空大腦,跟著聲音走。沒疑問的話,現在就可以準備了。”

南宮說:“我會儘力配合。”

慕少艾沒跟進去。他熟練地在接待台找出平日純當擺設的陳皮糖,飛快地剝了一顆,用糖分抵抗熬夜的副產品。時間遊走的軌跡具象化為陽光中懸浮遊蕩的微粒,天色趨於陰沉,這些塵埃也逐漸消隱離散。但它們依然可被感知,如億萬片輕薄的雪花壓住他的意識,不致沉重得逼它遁入夢魘,卻足以讓它無法掙脫。他放任自己走神,左手在桌麵上描了幾遍“S”,回神時惠比壽剛好喝完最後一口冰紅茶。

“情況怎麼樣?”慕少艾困倦地打哈欠。

惠比壽又搜出一瓶存貨,這回良心發現,給他倒了一杯:“不怎麼樣。他的戒心太強了,好不容易才進入知覺支配期,在提取記憶時遇到了瓶頸。你哪兒惹來的人物?我看到他就特想給他測個GSR[12],縮減取樣後沒準能得到一條直線,絕對顛覆三觀。”

“我要是搞得清也就不來叨擾你了。”慕少艾把著杯子晃了一圈又一圈,半天沒喝,“唔,也不一定,還可以欣賞下新來的前台。”

惠比壽收走糖紙,又往裡頭倒了半袋奶糖:“就你這狀態?難說。”

慕少艾擱下杯子,盯著窗外的烏雲:“我什麼狀態?”

惠比壽翻翻白眼:“混吃等死,鹹魚躺屍。我就問你一問啊,慕少艾,你多久沒進實驗室了?”

“不進就不進唄,沒損失。教教選修課放放電影,科普下CBS[13]和科塔爾綜合征[14]也沒什麼不好的。”慕少艾用右手握住玻璃杯。其實還算好,他想,早前最疼的時候連紙巾都拿不起來。“我現在連看到腦電圖機都會反胃,還是彆折騰了。”

“唉,你就諱疾忌醫死要麵子吧,我管不動了。”惠比壽算算時間,自認已用一杯冰紅茶預支了臨時助手的一小時工資,拉起慕少艾往裡拖,“陪我去看看裡麵那位朋友,這回換我借你的嗓子用了。兩三年不至於讓你的水平退化,怎麼做不需要我說了吧?你和他熟,應該有效果。”

“喂喂喂,也就……”

“熟”了一天又十幾個小時而已……

慕少艾低頭凝視陌生的“熟”人,默然把腹誹轉換成一聲歎息。

人的本性恰如原石,後天鑿、琢、磨、削,無非是成就雕飾的拙、巧,底質究竟如初。他不是叔本華的信徒——外在的形貌不必然與內在的智力、性格契合,但人處在相對鬆泛的狀態時,拴緊肌肉與神經的麵具吊繩悄然遺落,天賦的長相仍能折射出自然天性的縮影。

眉、顴骨偏高,意欲縛束一切脫軌因素;睫毛卷長,卻並不給人以柔軟的錯覺,深、濃、密、晰,像刀削刃刻,刺進去,彎處偏轉後陡然割出;這些元素彙合糅雜於同一張麵孔的上半部,足以使它危險得美麗而理所應當,甚至讓人不舍得為了自身的心安去折損它的侵略性。他以視線剖析他,反過來卻也被客體切割,從精神堡壘的土崩瓦解,到平靜生活的四分五裂。

他專注於將視線懸在眼睫以上,錯過了惠比壽解除催眠的指令。治療椅上的人注視他,虹膜在陽光下呈現出雅淡的靛藍,仿佛覆著厚薄難辨的白歐泊,既將心緒隔絕,又於無聲中刻印下他的麵影。他的心弦緩慢抽搐起來,顫出嘶啞的噪音,餘波接著擾亂正中神經,右手等時傳來一陣刺痛。

“你來引導?”南宮說,似乎並不意外。

“對,過十分鐘。”血液的熱度仿佛隨空氣一起從齒間逃逸出去,慕少艾轉動右腕,嗓音乾啞,“相信我。”

“不必強調這點。”南宮這次笑了下,很輕,“你知道的,我也從沒有過其他選擇。”

惠比壽看看他們,輕手輕腳挪進了南宮的視線盲區。

鹹魚的幾年沒讓慕學霸荒廢技能,他用電梯下降法加以引導,很快突破三道防線穿行到記憶支配期。

“你站在樓梯的某一階,往下看,階梯排布呈螺旋轉,就像鸚鵡螺的殼。繼續走,一直下到儘頭,那裡有一扇門,慢慢地……”慕少艾控製著讓聲音柔和而有力,“慢慢推開它。”

“你看到門後的光。

“這光很亮,你可以憑它看清任何你想喚醒的場景。你的大腦足夠清醒,結束後,一切都會在你的記憶裡留下痕印。”

慕少艾說完必要的引導詞,被他引導的人呼吸平穩輕細,房間內彆無其他聲響,如同在一瞬下到地下的空墳。

“現在,想象你躺在一個狹小的艙室裡,艙室裡的事物對你而言並不陌生,你輕輕地呼吸,就像你平時做的那樣。這時,你聽到一些聲音,你繼續放慢呼吸,儘力把它們辨識清楚。”他的聲量同步降低,“你聽到了什麼?”

“不連續的‘滴’聲,頻率很高;還有……類似電器故障時持續發出的噪音,”南宮略一停頓,提供了指向性更強的描述,“像MRI。”

慕少艾眼前忽然閃過一張皮層腦電,他喉頭發乾,抬起左手揉了記眉心。惠比壽擔憂地招招手,他示意自己沒事,接著問:“能講講你的感受嗎?”

“它讓我感到乏味、甚至厭惡。我知道它會一直重演。但我並不期待它的結束。”

“在艙室左邊,離你左手很近的地方,有一個圓形的按鈕,是艙門的開關。按一次,打開它。”慕少艾緩了緩,繼續說,“現在,你來到艙門外,看見一條路,沿著它向前走,不需要很快,就像是在飯後散步那樣。很好。這條路通往一個地方,這裡的氛圍讓你感到很自在。告訴我這是哪兒。”

“一間房間,沒有多少生活氣息……很像簡易的實驗室。房間裡有很淡的煙味。”

“放輕鬆,然後看向四周。”慕少艾沒給他留下思考的餘地,“說說屋裡的布置。”

“有一台正在運作的經顱電刺激儀。治療椅上沒有人,隻有一本筆記。筆記是翻開的,字跡呈藍黑色,內容是……”南宮的呼吸驀地變得急促,眼睫劇烈顫抖。

“這本筆記被人合上了。”他隨即把人帶回安全區,上身稍稍前傾,把每一寸纖介的反應都拉進自己的觀察範圍,“現在,你麵前有一個穿醫用白大褂的人,左手上有一個刺青。他坐上治療椅,左手拿筆,右手翻開筆記本——”

惠比壽心道糟糕,剛想打斷就收到了對方的警告。窗外的陰色投進眼底,相疊交錯,比後續的指示更肅厲、冷峭,他一個愣神,堪稱災難的情境構建已經完成了。

“——在空白頁上寫了幾筆。現在,向前走,直到你看清紙上的內容。”他語速極快,甚至來不及滲入一絲情緒,“他寫了什麼?”

“一個Ⅰ,在這頁的右上角。還有一句話。”

——“找到S。”

手機那頭的人接著說:“沒有S,SⅠ項目永遠隻能是一座巴彆塔。”

“我想在這點上,我們的訴求是一致的。”鬼梁天下推開窗,不疾不徐地踱著步。窗外,黑雲正尾隨著不受歡迎的訪客飄向西南麵,沿這條直線再過去幾百公裡,就是中州市與西苗市的交界。

“但誠意卻不怎麼對等。”對方冷言冷語,指出事實,“我們給你送來了項目Ⅰ的成品,還禮卻是一警車的麻煩。”

鬼梁天下走到書房門口,老式房屋的隔音效果不佳,依稀能聽到有人上樓的腳步聲。他為自己如今仍然耳聰目明而欣慰,過幾秒那聲音又似弱了些,他眯起眼,不由用微顯紫灰的指甲刮著耳邊的老年斑,這位置很險,鬢角的頭發稍薄,就要漏出一點年老的端倪。但也不隻是“一點”,身體的感覺比外表更誠實無情,六十歲,早上起來,張開嘴發乾,都疑心是黃土掉進去一塊。

“是犬子簽收的快遞。現在的年輕人,好奇心旺盛,又沒承擔後果的膽量。”鬼梁天下三言兩語掃去了這番斥責,又賞給對方一件餌料,“不過也算因禍得福。”

“福?”

鬼梁天下擰動門把手留出一條縫隙。

“盯緊市局的笏君卿,”他說,“他手裡有S的線索。”

——

下午剛起頭,就被雨前特有的悶濕侵占了領地。熱流承載水汽上浮,恰與垂雲相頂,降雨因此延宕,方向相反的氣流交鋒,散出鋪天蓋地的水霧。一塊卵石砸破這條無形邊界的有形投射,水花飆發,片刻後複歸平靜。

慕少艾收回右手,坐在景觀湖邊的長凳上吹著漸涼的風。

惠比壽還在旁邊絮絮叨叨:“算你運氣好,碰到一個能打的,沒被你嚇昏迷。換一個承受能力差點的,十有八九精神崩潰。還有你剛剛是怎麼回事,溫吞幾年裝不下去改走激進路線?我快被你嚇掉了兩公斤好嗎!”

“無傷無痛不運動就能減肥,不是挺好。”慕少艾抻直兩條長腿,肘支木凳腳點地,整個人和水平線呈一夾角,角的頂點就落在木板邊沿,差一點就能栽進水裡。他仰頭看天,眼見雷雨將至,沒有半點回去避避的意思。

催眠提取記憶好比是清理化石,近骨質的塵土須得軟刷輕掃,一如催眠師觸及危險區必須迂回潛行;而他的做法不啻是模糊探到大概方位,在不知泥層厚薄時,又重找作用點鏟穿土塊,稍有不慎就會破壞骨架結構,外行的都會覺得太瘋。惠比壽沒當場把他拆了,他謝他。

“玩笑話沒玩笑語氣,每次掩飾壞心情都是這一招,年紀輕輕有點創意成不成?”惠比壽摸掉腦門上一點雨星子,“給你機會講實話不要,非要等我拆你台,那我就拆了吧。按照常理,退行催眠是讓失憶者代入過去的自己,你卻讓他成為了自己的觀察者。唔,在你的潛意識裡,現在的他和過去的他是全然不同的兩個個體,你想斷開‘他們’的聯係。”他連連點頭,一邊摸著下巴:“還能給出清晰的反饋,表明他也默許了這種斷裂。他並不想記起那個‘自己’。我要是講錯一個字,私房錢輸給你。”

慕少艾:“也就是冰紅茶和喝光的冰紅茶,輸了無傷大雅。”

惠比壽:“咳咳。看破就好,彆用說的。”

慕少艾收腳一撐站起來。幾滴雨點掠過眼瞼,順著內收的下頜滑進衣領。

“實話啊?人長得太好看,我不想他走了。”他故作瀟灑地拋開手上的雨,懶洋洋地編謊,“雨下大了,我帶人回去。”

手機一震。

慕少艾本想瞄過了事,被號碼煞了心情。他匆匆讀完,淋著雨呆立了片時,由快步變小跑回到室內。

在慕少艾出門透氣前睡熟的人已經醒了,躺在治療床上,目光隔空描著窗上無休止的雨線。獨處寂靜之中,易抻秒成年,或描雨過久,眼神對上,也印著幽微的涼。

兩人對視,一站一臥,便要一仰一俯著遷就。這人從前應當嫻習居上臨下,即便是仰頭看人的弱勢姿態,照舊有一番難折的矜貴從容,生生造成了整個世界上下倒錯的怪異感。

“醒了?感覺如何?”慕少艾一腳把門頂到底,手還掛在門把上,活像是踹門而入的。

對方的模樣實不像有問他“感覺如何”的餘裕:胸口是雨水襲擊的重災區,手機握在手裡,搭門把的手指尖還懸著將墜的水珠;而他本也不知該“如何感覺”,偏過頭,利人利己地一筆帶過:“現在就可以走。”

南宮翻身下床,慕少艾動作順暢地拉了他一把。南宮反射性地縮了下手,淡淡看向慕少艾,後者對此毫不介懷,無名指恰巧按住他手背上的SⅠ,悠哉地來了個一語雙關:“投桃報李,彆太在意。同住一個屋簷下,肢體接觸很正常,不適應的話,我提前陪你練習下?”

“隻是被涼到了。”他完美解釋了那一瞬的異樣,抽紙巾擦乾兩人手上的水,問,“你的事,不急嗎?”

“雨天緩行,急也沒用。”慕少艾剛收到笏老局長短信確定上門拜訪時間,正在查路況,“從這邊過去大概十一公裡,蝸牛爬也來得及。我會開慢一點,你可以補個覺。”

南宮開口:“我跟著去,是否不合適?”

“不會。”也許還是“量身定做”。

慕少艾上好安全帶打開冷氣,把車開成了十一公裡慢跑。抵達居民樓下,雨最大那陣已經過去,陽光在屋瓦上勘探出一疊水印,亮得晃眼。他一瞥後視鏡,南宮還在閉目養神,麵色同樣白得晃眼。

慕少艾評估他的精神狀態,輕輕歎了口氣:“算了,你在車裡待著,我儘快搞定。累了就睡一會兒,要是不想睡,拿後座那個儲物枕裡的東西打發時間也行。”

後座左邊歪著個卡通畫風的枕頭,南宮一提,在枕頭後發現了一包空心山楂。他在枕頭背麵翻出拉鏈,沒拉:“什麼東西?你確定我方便看?”

“唔,阿九的玩具。”

“童心未泯?”

慕少艾慢了一拍反應過來,很沒說服力地為自己辯解:“還有個運動款MP3,有沒有電我就不清楚了。”

南宮當然沒去試八成沒電的耳機式隨身聽。他摸到一隻不規則幾何體,五指一頓,繼而收緊,掏出了被打亂的sq1。他腦中躥過一堆公式,與還原目的相悖地撥亂了角塊。慕少艾光顧找車位,沒太注意,順口說:“我去送點東西,說幾句話就下來。”他看看表,兩點二十,和笏政約的是兩點半。“不會超過三點半。晚上叫個外賣,給你放個假。你先考慮下有什麼想吃的,沒問題我就走了?”

他聽南宮應了聲,開門下車,走到四樓都還在琢磨有什麼沒交代的,直到前局長給他開了門,才把心思安回案子上。

X大田調隊失蹤案於周六立案,周日上午,經DNA比對,藏品盜竊案中的斷肢屬於田調隊內的一名研究生。市局予以高度重視,決定將兩案並案調查。X大是知名學府,鬼梁是納稅大戶,兩邊話題度強強聯合,在一眾熱點新聞鶴立雞群,不用想也能預見到蜂擁而至的媒體。案件的細節還不會向公眾披露太多,然而家屬報案時早過了黃金時間,這不隻給偵破增加了難度,也將輿論場強翻了一倍,那幾份手稿放到台麵上是遲早的事。慕少艾手頭的文件隻是一鱗半爪,圈外人看十秒入眠,圈內九成人對潛在危害不以為意,設想是聳人聽聞,但不過是科幻小說家的陳腔濫調。可他兩種都不是。所以他清楚Ⅰ與SⅠ項目受到關注可能會引發什麼後果。災難性尚不可估量,至少遠比十來人失蹤嚴重,即便那十來人裡,有他的朋友。

當務之急是查清文件的源頭,原計劃考後的拜訪隨之提前,上門禮也嫌粗陋,是他臨時買的蛋白粉。

慕少艾剛把東西擺好,就挨了一發“長輩覺得你瘦了”。他相當明智地以乖乖牌笑容含蓄帶過,婉拒了笏老夫人的招牌海底椰,寒暄一番後切入正題:“我看了您發的文件,有些在意,這次過來,也是想問問當年那起案子。”

“君卿和我說過,早備著了。”笏老折身進書房,抱著一隻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回到客廳,“能給你看的全在裡頭。”

慕少艾一掂,份量不輕:“我帶回去不要緊嗎?”

“本來就是給你的。落了也不打緊,全在這兒擱著。”笏政點了點額角。他年事已高,眼力猶然毒辣,一照麵就看穿了慕少艾的焦躁不安:“看來今天是沒法留你用晚飯了?”

“沒辦法,”慕少艾收好資料袋,注意不壓到邊角,“有人等我。”

他向二老道彆,在玄關處被笏政叫住。

“少艾,”老局長的神情是公事公辦的凝厲,“有事彆一個人瞞著。我能體諒你擔憂友人的心情,但記得你是以學術外援的身份參與協助這些案件,如果遇到危險,必須退出。及時止損的道理,你應該比我明白。”

“我明白。”他右手不覺縮握成拳,“我一直都明白。”

到家剛好踩著飯點,兩個男人合計著點了些潮汕菜過了一頓。慕少艾堅持飯後半小時休息兼消食,時間一到就鑽進書房啃起檔案。

舊案乍一看和文件關聯不大。實際上,笏君卿“無頭案”的說法有待商榷,因為案件已經“結了”:以意外車禍封進了檔案堆。

兩年前的六月六日,西苗市水瀧影縣盤山公路上墜下一輛彆克MPV,車內一人當場身亡,係翳流科技市場部經理莫虹藏。公路監控與屍檢結果表明,死者在行駛過程中突發出血性腦卒中陷入昏迷,汽車失控衝出護欄。事發前兩小時,死者從昔日的同事天來眼家中離開,有證人稱兩人之間爆發了激烈爭吵。

技偵勘查現場時,在汽車旁找到一隻公文包,公文包內的稿件完好無損,其中一頁有五道拖曳狀血痕,這引起了辦案人員的注意。經調查,這份文件曾是四方台拍賣行登記的拍品,於前一年的十一月失竊。

那兩年中州市連續發生過幾起盜竊案件,失竊品均與四方台相關,直覺讓笏政懷疑車禍另有內情。但就在他把案子調來後,一度霸占行業王座的四方台突然悄無聲息地垮了台。他轉而以莫虹藏作為切入點繼續追蹤,重點調查其經濟狀況與社會關係,取得突破性進展。

六月初,莫虹藏已向公司遞交辭呈。此前,研發部正、副經理天來眼與芙蓉骨均已離職,公司內部人員聲稱,兩名高層與CEO、董事長曆來不和,辭職前還撬走了大量技術骨乾。翳流科技主打新型醫療器械的研發,大批人才流失讓公司元氣大傷,莫虹藏申請辭職固然有落井下石之嫌,但也合於情理。沒過多久,翳流科技徹底退出了競爭舞台,CEO醒惡者也於今年病逝。然而從莫虹藏的銀行流水來看,離職可能是早有預謀。從當年一月起,他每月都會將大筆資金轉入一個固定的公司賬戶:龍蟠醫藥股份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天來眼曾多次出入四方台拍賣行辦事處。而就在次年二月,天來眼位於水瀧影的家中發生了火災,爆炸把他的行跡與這幢房子一起夷為了平地。

如果把幾件事拆開來,文件失竊、車禍事故、公司內訌都沒有必然的關聯性,但所有事件最終都能回歸於一個輻射中心:四方台。

除了翻拍的文件之外和銀行流水外,其他材料基本都是相關事件的剪報及網上新聞的打印稿,按時間順序排列裝訂。最後一項是兩份打出的表格:一份是四方台成立後的藏品失竊案清單,涉及包括中州市、西苗市在內的十一個城市;另一份是翳流科技與龍蟠醫藥的人員名單及人事變動情況。

笏老至今不適應電子化辦公,紙質文件上的數據整理起來相當費神。資料的信息量與厚度成正比,與睡眠時間成反比,慕少艾擠按睛明穴,心想今晚又是個難眠夜。

零點過五分,南宮放下詩集。生物鐘使然,他很難於當夜熬出困意。

彆於前兩夜讓他無所適從的黑暗與寂靜,屋外罩著極淡的光,煙味於光霧裡遊蕩,似有似無。

他路過客廳,稍稍一頓,到樓下熱了一杯牛奶上樓。

客廳裡的人還是保持著先前的坐姿,坐在離台燈較遠的單人沙發裡,那點時明時滅的火光夾在左手間,越發鮮豔如血。他的神情曖昧難辨,但憑著充分舒展的雙腿與火星無規則的顯隱也能感到一味萬事外於我的散漫,與之矛盾的是過分嫻熟的手勢和吐煙時的自如,仿佛煙癮根植於骨,揚首、低眉,掙不開尼古丁的纏擾。

這與南宮認識的慕少艾不同。

這人的生活方式乃至性情,從櫥櫃裡擺著的一係列用具可見一斑,該有的都有,功能各異又互不重疊,或許不常用,但不致落得用時恨少的窘迫,細致得恰到好處又非刻意為之。就與他對待自己的欲望一樣收放自如,明白表露出喜歡,又不會流於窮奢極欲,像條淺水與深水裡都能靈活翻轉的魚,因隨處皆可自安天命,也就不為外在束縛。

“要嗎?”夜裡的煙鬼擦亮打火機,語氣在煙霧裡勾起一點睡意。

來人點煙與夾煙流暢自如,無一不是雅客範本,抽第一口嗆個正著。

煙鬼意外地笑了:“不能抽?”

他的煙齡不長,眼力卻毒辣,鑒得出同類的資曆。那套手勢與配套的隨意,沒燒掉幾隻打火機練不來,不是刻意裝相。他坐等欣賞一鏡到底的默片,未料半程切出一幀稚態,像從定剪掉入回憶。他早已忘卻頭回抽煙的窘態,而動因——

“隻是想體驗抽煙的感覺。”南宮持著煙,“看你抽,有些眼熟。”

燈影裡一枚微點自編自演,悠緩下行:“老手的把勢,新手的喉嚨。體驗得怎麼樣?我看你不喜歡薄荷煙。”

來客就著煙灰缸彈去一截灰,佐著煙氣來了第二口,滅了。嚴格說他不排斥這種氣味和次生的迷醉,也許是因為“記得”,但記得和親身感受畢竟不同。“還好。”他將幾案邊的牛奶移到右側,靠著沙發背低下頭,“已經過零點了。睡不著?”

“想事。你不也是嗎?”沙發上的人答得慢條斯理,“想什麼呢,還挺多的。比如,催眠對你來說到底能起到幾分效果;一個人是怎麼做到潛意識信任另一個人,同時又逼著自己不去信任他。再比如該不該和你討論下反催眠的技巧,你又‘記得’多少,”他停下漫無邊際的問號,悠悠吐出口煙,眼角籠上雲繚霧繞的索漠。“你不會沒有感覺到,有一瞬間,我的確想徹底毀了你,而你似乎樂見其成。”

煙鬼喉結幾度滑動,改口去掉後半句的副詞,歪過頭,垂手將殘餘擲進煙灰缸。

“為什麼?”

“‘我’也很難說清是為什麼。”他微歎,“我記得多少,取決於你。”

一煙已儘,他又從盒裡取了一支,中途被他夾走。

“喝點牛奶助眠,其他等睡醒再說。你已經很久沒好好休息了。”他的聲音涼於夜風,“晚安,少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