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受阻礙,完成。*
過去的每句話在他身上刻清,仿佛活墓碑,帶來吸食鴉片的快樂。
筆記接近完整,最薄的一本裡掉出來半張紙。他站了很久,辨認筆跡,摸到被撕走的前一頁留在下一頁的筆印。用鉛筆塗出一堆劃痕,字快看不清。肆無忌憚死也得笑著死的人,寫劃痕要多小心才能淹沒字跡。書寫的細響被鏡麵反射回來,清得發木,鈍鈍地敲上脊膂。開櫃門,一對伏特加空瓶。半年了。
噪音繁得濃稠。
玻璃。槍聲。雨聲。疾雨。
舊雨。
細雨。
浴室水霧聚散。
從浴室到臥室,沙場倒下一片白旗,弈亂檠靡與意亂情迷,沒人放手。簾布蕩下,遮去雨窗,中央有兩人寬空檔,白茫茫孤島一樣。
性不質詢立場。
愛同時容納多組相反含義:放縱、克製,侵奪、給予,欺瞞、忠誠,湮滅、創造,戕害、珍視;好忙。
他們不會是。
決不。
一個小時前他們第一次接吻。吻和床之間塞入半小時車程,留給他醒酒和拒卻,本意很紳士。他拿半小時思考怎麼做流氓,學成,趁虛而入,把屋主按門板上。
“是我。”他仍不忘提醒,“想清楚。”
“很清楚。”他猶自說得慢條斯理,行動相反,“吻了你,我沒再喝酒。”
門板被燒熔,顏色和酒意被燒熔,他們在露天的透明世界醒著昏頭。人仿佛沒動,浪從細雨拍到驚濤,浪是霧蒙蒙灰藍色,一雙善纏人業眼,幾卷早過時膠片。
一段膠片裡,他受命潛入監獄,為毒梟點煙,毒梟傷痕累累,眉睫寧靜凜冽;一段膠片裡,他埋名打入基地,喚醒水下異類,異類睜眼,從此他於陸地擁占偶像。那是一輪黑太陽,朝向深淵的黑太陽。膠片放完,兩個人在飄窗前看雨。從大到小,由幕化絲,好像雨也會呻|吟。
他想那些膠片不是他的幻覺,他也不是。他決定學會抽煙。
他抽煙會避開他。
他不想要這個。
*我要你放鬆,放鬆地笑,放鬆地哭,放鬆地生氣,放鬆地使壞,放鬆地——*
*恨我。*
後來兩個人開車外出或返程,副駕駛總是虛席。社交禮儀變成心照不宣的空文。無法宣示同排座位昭告的親昵,也減損危難前自救本能帶給對方的風險。後座很寬敞,坐在駕駛位的人可以從後視鏡注視熟睡或裝睡的臉,忘掉他們從不該坐一輛車。他給他最親密的稱呼,他握有傷害他的權杖,更多時刻,親密和權杖背離詞義邊界,像無眠夜的床單。痛感自由地打開襞褶,無序回放某段膠片:一對臨刑犯為彼此告解,幾個故事講一生。他總居心叵測,他總得隴望蜀;他們總生來為敵。他們那些故事沒結局。
“但我總會想吻你。”
*如我徹悟,利刃加身。*
(我總會想吻你。)
他吻他。
一個吻不許諾。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和你說這句話。)*
*哪怕想開口就等於結束?*
*(不。我知道。)*
*我知道我完了。*
一個吻隻證明。
二十幾個月前,他用他的須後水把自己打理妥切,在蝦仁厚蛋燒後心猿意馬。有下次嗎,他問。他無可無不可,去陽台抽煙。
十幾個月變化蠻橫:落地窗太空擺一盆佛座蓮;衣櫃太空增幾套衣褲、浴室太空加一副牙刷、床頭太空扔一對擺件;刺青破頭話,拆穿他每次笑都是下毒。
他次次緊扼他的命門。不是教學。他不懷疑他要他死。他自己也要他死。
桀傲在半張臉上割出笑弧,另半張有他冷成雪原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等他扼死他,會有那麼一天。他不死,他死。他知道不會太久。說愛於他們不實際,有一個人是他係不住的風。他藏起它的軌跡,在一個脆弱到不堪碰觸的位置。
“如果你留下,你會在我一次次遺忘後精疲力竭,不會有任何回報或回應。我很自私:我會怕你看著我變得難看;我會無限度利用你的感情、道德感和責任心,設計讓你做我的醫療代理人,把最困難的決定交給你。成全我你會恨你自己,否則我會恨你。我隻能保證現在我不想那樣困住你,隻是現在。不要讓我們變成自己都討厭的樣子。”
“知道嗎,有時候我真希望你能偶爾騙騙你自己,騙我也好。也許留下對我而言沒你想的那麼糟。你沒做的、想做的,我帶你統統做一遍。你忘了,我記住。但如果你累了,那隻是我在困住你。我會走。隻是現在……至少現在,舍不得。”
不要太久。
記住不要留下他。他在日記本上寫。讓他看著我被燒成灰嗎?
記住。
總是這樣。自私,又不徹底。
他在樹下翻閱他的身體,默數每一道疤,想象背後那些左右取舍的隱事,想象自己將它們摳出血摳到底刻下印記,最後撫平,留下了無希望的承諾。
然後他會舍得。
然後微笑著度過很多個半年。不知道第幾個半年,他們一起種的結香旁開出金盞花,顏色很晃眼。他沒能保持微笑,淋了大半天雨,想不起種下它的那天有沒有哭過。記憶跟著壞了,什麼都是淡淡的。
那一天之前的一天,時間變得小巧細碎。兩個人平躺,聊有的沒的,說自言自語。
“幾年前有個問卷,隻有一道簡答題:如果半小時後世界滅亡,你要……”
(幾年前我想我會用半小時做|愛。後來我想用半小時吻你五十次,假裝我們一起度過五十個情人節。昨天我想用半小時和你一起睡熟。最後一天)
“我隻能用最後的半小時找你。”
*就算知道再也找不到。*
他在故事和真實裡尋覓他的黑太陽。在每個故事裡他心想事成,丟掉自己,找到他,死的那個,但找到,畢竟該笑。他笑,為他的死,為他的死令他召回自己,欣喜若狂直到笑醒;在每個故事外,日記紙張發黃,每一頁日記被填滿邊緣,唯獨半張空白,半張不死不休心甘情願的報複:騙他一次,騙自己到死。
台風降臨不眠夜,紙上雨銜窗外雨。
落筆偏話晴天。
半紙平安,三百六十六頁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