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這雨!”
幾個十三四的小丫頭片子穿堂而出在前院手忙腳亂的把漿洗的衣物抱進懷裡,來不及壓緊了門窗,春景下紙糊的窗戶哪裡禁得住這樣的天氣,沒一晃寒氣就沁了進來,狂風有一下沒一下的擊打著窗柩。
這雨下的確實突然,丫鬟衣擺上沾著季末飄過院牆的梨花,被雨水浸泡著,鞋履踩踏著,生機全無。
隨著潮氣撲麵而來,南枝屈於堂前冷石的雙膝隱隱作痛。
她十五六的年歲,一雙杏眼若晨星,似含春水,不施粉黛,麵雖清秀,卻無驚豔之態,然其身形,弱柳扶風,似不勝衣,毫無豐腴之態。
魏老爺已過亥時才歸府,夜色沉沉,府內燈火闌珊,回來就叫家中的喪門星來敘話,恐有要事亟待商議。
不過一刻鐘前,南枝還腦袋空空,翻身把自己卷進了被褥裡,手腳都打著顫,隻著單衣潮乎乎粘膩膩貼在身上,覺得自己的脊背被針紮了好幾下,趕忙又縮了縮。
整個逼仄的屋子裡,左右不過一個半大點的丫鬟伺候,一頓忙活之後支起了暖爐,用的煤炭是前年剩下的,挨不了幾個晚上。
她不是個愛說話的主,摟住暖爐好像看到了救星,這才敢喘了口氣兒,困意也漸漸襲來。
“姑娘,老爺有請!”
粗使婆子扯著嗓子就搖搖晃晃的來了,話畢就猛地推開門往裡張望,把手中的油紙傘“倏”的一收,抖摟著水瀑一股腦摔進了屋裡,嘴裡嘟嘟囔囔的還停不了抱怨。
二半夜還要來這老鼠窩,自然晦氣!
婆子心裡這家的姑娘成日裡就和老鼠一樣貓在屋裡,不吭聲,好在也不多事,下人們偶有為難也都忍,鮮少能得老爺的矚目,現下又不知道貓到哪裡去了。
在她看來,老爺早年喪妻,隻帶著一雙兒女進京,也不續弦,官兒是越做越大,多好的福氣吧,但凡這唯一的女兒嘴甜一些,也不至於落的個偏縮裡屋,不招待見的下場。
王婆子哪裡知道,父親從她出生就嫌棄是個不足月的丫頭,皺著張臉似扒了皮的耗子一樣,就未曾有過好臉色。
大了更是如此,覺得她克死生母,影響氣運,生性愚鈍,難成大事。
也並非懷念亡妻而不續弦,隻是鰥夫配不上貴女,又自詡清流不願娶館子裡賣的樂妓,隻願做個恩客罷了。
南枝聽見這粗拉拉的聲音就知道不對,果然,做了好一會兒的心理鬥爭才從暖和的被窩裡伸出個毛茸茸的腦袋來。
“曉得了,王媽媽,您出去,把門帶上唄。”
女孩兒的聲音軟綿綿的,也不著急應下,隻搪塞了一嘴,悄咪咪給丫鬟小果使了使眼色。
“行吧,您自個抓緊著點兒。”,春末年頭還燒著碳呐,怪不得這屋裡暖和。婆子掃視了一眼不大的屋子,姑娘家卻沒什麼家當,也不好珠寶首飾,一個丫鬟屋裡屋外理得乾乾淨淨,確實沒什麼可詬病的。
卻也沒有油水可刮。
沒挑出刺來還被搪塞著送客了的媽媽翻了白眼,又嘟嘟囔囔的撇嘴走了。
丫鬟小果小聲抱怨道:“姑娘,你看她,屋簷下收傘不行嗎,偏得擠到咱們屋裡來,又滿地是水了。”
平時這家裡沒有女主人,自打入都安頓下來之後,王媽媽就一直在家裡做工,十年光景足夠作威作福的了。
南枝無奈的笑了笑,心中暗想,無事不登三寶殿。
可惜,若是好事,父親哪能想得到她呀。
她軟綿綿的任由小果把壓箱底的襖子往身上一層層套。總算是推推搡搡,“八抬大轎”的走到了正廳前,兩個小腳丫踏著一雙老舊的蒲鞋蹭阿蹭的,不願意邁出最後一步。
家中廳堂不大,上京那一年魏老爺不過是個縣中選賢推舉而來的進士,做著禮部整理文書的小官,能買下這個小院,也全靠出鄉時左鄰右舍的接濟。
她這個爹,在正廳裡來回踱步也不知道是第幾圈了,眉頭皺出的溝壑比青樓門口的車轍還深,捏著茶盞的手微微發抖,一臉心虛的模樣。
南枝仍舊故意拖延,彆看她長相嬌弱,不爭不搶說話聲音也蚊子叫一樣從不頂嘴,可心思活絡。
“哎呀!”
好一股蠻力懟到南枝的脊背上,一下子就把她鐵了心準備挪好幾步的路程走完了。若是放在其他府裡,哪有下人敢對主子如此放肆。
“大人,來了來了!”,王媽媽轉頭又送了南枝一記白眼。“姑娘家家,磨磨唧唧的,真不像樣!”
她自小沒娘教養,常受下人如此唾罵。
這樣一來,也就有了她跪在堂前的這一幕。
魏老爺乃是家中獨子,爺奶不舍得叫他下地乾粗活,打年輕時候就是個書簍子,細品嫩肉,樣貌也生的文質彬彬,尤其是求學期間家中不富裕培養出來的愁苦氣質很能唬人,骨子裡卻是個老古董。
道理無他,南枝是個女孩,因此不受待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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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老爺對女兒沒有半分親昵,彼此像是剛打過照麵的樣子,讓這個夏初之夜更加徹骨了。
魏木此人,彆的沒有,運氣那是極好的,兒時家裡緊巴巴的日子確實不好過,縣裡的秀才也是考了三次才上榜。
可巧得很,就是這第三次,正好趕上國戰結束百廢待興,地處遼東邊陲的高柳縣先爆發了瘟疫,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其他秀才們家中鬨饑荒的鬨饑荒,忙喪事的忙喪事。
前朝重武輕文,武將內鬥才分崩瓦解,陛下幡然醒悟,這才有了本朝唯一一次縣裡推舉入京為官的機會。
為官這十五載,無功無過隻勉強攢著資曆徘徊在禮部從五品員外郎上,高不成低不就。
南枝有時納悶,怎麼會有腦子不活絡,嘴巴也不靈光,最重要的是手腳也不勤快的人,卻步步高升呢?
正是半年前,禮部尚書卷進了這一眾門閥與朝中外戚的爭鬥當中,也是不巧站錯了隊,在與妓子尋歡作樂時醉酒說錯了話,便被人當作靶子射了個底朝天,禮部大小官員多多少少都受了牽連。
魏木因為不善與人交際的性格,將將逃過一劫。
陛下這龍須一吹,盤算盤算禮部可用之材,他屬實是的了個便宜,恍恍惚惚的官升五品,成了新晉的禮部左侍郎!
咳咳!好一個範進中舉的潑天富貴!好吧,南枝的心緒被魏老爺的一聲咳嗽打斷了。
神遊暫停,她好不容易擠出一個笑臉,暗地埋怨運氣怎麼不會遺傳。
“南枝,陛下今日招我等入宮,是為了......”
這孩子命數不祥,不到五歲就克死了母親,之後更是說話做事都畏畏縮縮,小氣窩囊。
他想當然地認為這樣的南枝是個耳根子軟,沒主見的主兒。
“南枝知道,父親深夜找我來,肯定是好事。”,姑娘搶過話柄,乖巧點頭道。
“自然是好事。”
魏木俯身假裝擺弄茶具,把茶杯裡的幾片陳茶葉子,喝了吐,吐了又喝。
“你年紀也不小了,為父今日入宮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