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周烈火的炙烤中,他的心一點點變得冰涼。
——這是與莫離當初困住宙落時如出一轍的死牢。
從進入死牢的那一刻起,他便再無生還的可能。
“弘奕,這裡便是你的死地。”玄越的笑聲停了,他盯著弘奕,如死神般威嚴宣告道。
弘奕對上他的雙眸,卻並沒有露出沮喪的神情。
相反,他竟又古怪地笑了起來。
“好啊,既然今日我免不了一死,那就讓全天下都為我陪葬吧!”
他眼中顯出惡毒又瘋癲的光芒,向玄越展示出自己手心的符印。
“你想做什麼?!”玄越的笑頓時斂去,慌張地上前一步。
弘奕不答,隻是癲笑著狠狠摁碎了掌心的符印。
八重天。
在弘奕和玄越雙雙離開後,莫離在眾人的支持下,重新用霄唳劍支起了一張劍盾。
被黑雨淋蝕的人們向劍盾底下聚集,終於有了片刻喘息的機會。
然而這樣耗著終歸不是解決之法。
“尊上,讓玄越獨自去殺弘奕能行嗎?不若我也帶人前去?”衛興擦掉臉上的血跡,飛身到莫離身邊說道。
莫離沉默著看向前方無窮無儘的黑雨。
玄越和弘奕究竟誰能贏,她心裡一點底都沒有。
她隻是固執地期盼著,奇跡與幸運能一如既往地降臨在玄越身上。
可是,她也清楚玄越的身體現在孱弱到了什麼地步。
用九天神劍喚醒眾生、驅策九天神劍對撞黑霜劍,這兩件事單拿哪一件事出來,都能耗儘人全部的氣力。
且不論,玄越還時時刻刻受著這黑雨的侵蝕。
她的目光繼而向下,看向劍盾下躲避的眾生。
他們本就神魂受損,在方才那一番折騰下,基本都丟了半條命,有的甚至已經沒有聲息地死去了。
而他們原本不必傷,也不必死。
——如果她從一開始就了結了自己的話。
莫離的心沉沉墜入了深淵。
如果說從一開始她還心懷僥幸的話,那麼現在她是徹底知曉了自己的命運應當走向何處。
她抬頭望著那碩大無朋的黑霜劍,輕聲道:“不必了。”
“什麼?”衛興有些沒明白她的意思。
莫離卻不與他解釋,隻是道:“守護好我們的魔界。”
“你在說什麼?你想做什麼?!”衛興被她這模棱兩可的話嚇到了,直覺她要做出什麼事情。
而恰在此時,黑霜劍的劍柄上突然亮起了一道奇異的白光。
那道白光讓所有人緘默,直覺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
淋落的黑雨突然間在空中靜止了,連風也停止了運動。
慢慢地,高空中逐漸有風湧起,不斷向著黑霜劍包圍積湧,形成了一道龐大的颶風。
黑霜劍立於颶風中央,懸浮的黑雨被儘數吸附其中,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渦流。
劍盾在此時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了,但誰都不會對眼前的景象心存樂觀。
這是一場正在蓄積的風暴,等待他們的隻會是比剛才更加殘暴的狂潮。
像是一場走到最終的末日景象,所有人都難以在這樣的景象中言及希望。
這樣等待著災難降臨的過程,比經受災難更讓人覺得煎熬。
莫離心跳如擂地盯著上方暗無天日的景象,渾身的血液被恐懼冰凍。
她收起劍盾,微微顫抖著聲音道:“霄唳劍,與我合一。”
衛興驚異地轉頭看著她,突然間明白了她想要做什麼。
“莫離......”他啞聲道,聲音裡有著壓抑不住的哭腔。
然而莫離卻好似已經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她閉著眼,全心感受著與霄唳劍的結合。
青色的光流自霄唳劍劍身蔓延至莫離的身軀,那股冰涼的質地讓她惶恐不安的心慢慢鎮靜下來。
日月不居,物換星移。
霄唳劍作為上古神劍,早已同日月星辰一起,見證過這世間的萬般滄桑。
此刻與霄唳劍合而為一,莫離好似也擁有了那份經久而沉穩的境界。
在死亡即將到來的時刻,她發現自己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可是作為人,她還是無法做到像物那般隔絕悲喜,隔絕感情。
她心中仍有掛念,仍有遺憾。
天際,在一番長久的醞釀之後,那場被所有人千猜百想的災難終於開始展露它的真貌。
不再是噴吐的黑流,不再是淋漓的黑雨,而是黑霜劍本身,以擎天巨物的姿態,自九重虛境向著整個天界刺下。
這是足以毀滅天界的一劍。
這一劍將貫穿天界的八層重天,連帶這毀掉天界下方的凡間,動搖六界的根基,使整個六界陷入徹底的混亂和災難。
這即是弘奕對這個世界最後的報複。
如此懸殊的對比之下,再多的反抗隻是白費力氣。
許多人像迎接死亡一般,絕望地仰望著天際那柄巨劍的刺下。
然而絕望的儘頭仍有不滅的希望。
在黑霜劍落向人間的同時,莫離以身化劍,奮不顧身地衝了出去。
……
火籠裡。
弘奕被摜倒在地,皮膚早已被血腥染透。
向黑霜劍交付了全部的神力之後,他儼然變成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人,在玄越不斷揮來的拳頭中被打得頭腦轟鳴,再無半點反抗的力氣。
他像一具死屍一般,任由玄越怒打發泄。
可在意識徹底消亡的前一刻,他還是忍不住問道:“玄越,你恨我嗎?”
玄越動作一滯,拳頭久久懸著,沒有落下。
沒有等到他的回答,弘奕苦笑一聲,啞聲道:“那看來是恨了。也難怪,我做了這麼多毀天滅地的事,你憑什麼不會恨我呢?”
玄越凝視著他渙散無神的雙眸,躊躇片刻,終是鬆開了他的衣領,乏力地在他身旁躺了下來。
他恨他嗎?
他也不知道。
火焰燃燒的滋滋聲響中,弘奕聽著兩人深淺不一的呼吸聲,奄奄一息道:“我們兩兄弟,好像還是頭一次這樣單獨待在一起談話。”
玄越沒有接他的話,隻是問道:“你就真的那麼恨這個世界嗎?”
弘奕沉默了一瞬,低沉道:“我不想這麼恨,可如果不恨,我就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活下去。這個世界爛透了,我如果不去改變它,我就要被它吞噬。”
“可是恨,並不是改變世界的唯一方式。”
“或許吧。”弘奕苦笑著搖了下頭,“可惜我沒有你那麼好的運氣,從未體驗過愛的感覺,也從沒看到過第二種選擇。”
烈火似已燃儘了火籠內的空氣,玄越的心無端沉重,隱隱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習慣了去對抗弘奕的瘋狂,卻從未理會過他內心的煎熬。
“世界就要毀滅了。”
弘奕眼神失焦地望著某處,仿佛已經聽到了黑霜劍傾覆六界的聲響。
這是他多年以來日思夜想的事情,可當這一刻真的來臨時,他卻沒有想象中那種狂喜的感覺。
他反而是有些悵然若失地宣告道:“一切的一切,即將走向終結。”
“不。”玄越在此時出聲道,“就算黑霜劍顛覆六界,我也會和我的愛人、和我的臣民一起,去建立一個新的世界。”
弘奕久久無言。
他沒有過愛人,更沒有過忠誠的臣民。
他是這世間無人在意的獨行客,從未領會過愛的力量。
熊熊烈火映照在他被血染紅的麵頰,他的眼角慢慢溢出了一滴眼淚。
在生命最終的時刻,他終是選擇放下一切。
“那我就祝你如願以償吧,弟弟。”
一聲沉重如歎息的聲音落下,弘奕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火籠的烈火開始消退,外界的景象重新出現。
玄越托著弘奕的屍身,將他安放在了八重天的地麵上。
黑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玄越默默注視了弘奕片刻,就打算返回戰場去。
然而就在他轉身的前一瞬,一股驚天動地的巨大聲響突然在天際炸響。
整個大地都因著那聲響劇烈搖晃起來。
玄越踉蹌了一下,回眸去望那聲響的源頭,心卻在一瞬間停止了跳動。
黑霜劍碩大的劍影之下,一抹青色的劍影與其直直相撞。
本就崩裂的黑霜劍在一瞬間變得粉碎,那抹青色的劍影也在頃刻間化為了碎片。
而在那劍影的中心,是莫離碎裂的身軀。
所有的聲響似在一瞬之間消失了,玄越渾身的血液在刹那間變得冰涼。
他張著嘴,喉嚨卻像斷裂了一般難以發出聲音。
那籠罩了世間許久的黑霧終於在此刻得以消散,七色奇光自蒼穹浮現,像是戰後勝利的號角。
然而玄越什麼都看不見了,他的視線裡隻有那抹遙遠的碎裂身影。
風在耳邊呼嘯而過,玄越以前從未覺得,瞬移竟是這麼慢的技法。
他穿越風潮,穿越人海,卻隻來得及觸到莫離身體紛飛的碎片。
“不要!不要!!”
玄越拚了命去抱緊那具破碎的身體,可擁抱到的隻是含著她身體碎片的風。
金光開始在他的視線裡浮動,他被黑雨腐蝕的身軀在迅速恢複,虧空的力量也在不斷回湧。
可他的心卻隨著那股風變得越來越空寂。
眾人在他的腳下跪地俯首。
在愛人死去的這一刻,玄越飛升上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