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瑗一口吞進去,差點咬到他的手指。一旁的薑葵正在行禮,謝瑗已經搶著問:“如珩,你還走嗎?”
敬德五年冬,謝珩赴任汴州刺史,一去便是三年。像他這樣的親王,時常會被派遣出京,前往地方赴任刺史。這一次回長安,也未必會久。
謝珩投喂了謝瑗一塊糯米糕,答道:“不走了。”
謝瑗咬著糕點,聲音含混,卻一臉嚴肅地確認道:“真不走了?”
謝珩笑出聲,拍了一下她的頭,才認真答道:“真不走了。”
晚風越上甲板,吹動兩人的衣袍。一人垂首,一人仰頭,沉靜的燈火勾勒出相似的側顏,同樣的眉如石棱,同樣的眸如星辰,站在一處竟似一幅水墨長卷。
薑葵忽然想,謝無恙大抵也有這樣的側顏吧?
無端的,她對那位隻見過遠影的夫君的樣貌產生了一種好奇。
這時簫鼓一響,接著是絲竹長鳴。
“開宴了。”謝珩拖著謝瑗就走。
謝瑗被他拉著,身體一步一步往對麵畫舫的方向去了,嘴裡還在戀戀不舍地向薑葵告彆:“皇弟妹,一會兒我還來找你玩!”
謝瑗回了皇親國戚的坐席,薑葵則與世家女眷坐在一處,遙遙可以看見對麵畫舫上觥籌交錯間,那一團深緋的影子。
人語聲漸漸小了,客人們陸續前往坐席,使女們款款而來,為每張桌案倒上美酒。不久後,畫舫上高朋滿座,張燈結彩,流光四溢。清冽的酒光亮在鎏金小樽裡,折射著千枝燈火、萬座燭光。
賓客落座,主人舉杯:“籥舞笙鼓,樂既和奏,凡此飲酒,不醉不歸!”
主人自然是岐王謝玦。他一襲錦繡華服,坐於席上,眉眼飛揚,對月長吟,不似天潢貴胄,倒似一位風流公子。那一聲祝詞,自他的口中念出來,同時有著皇長子的雍容氣魄與貴公子的瀟灑快意。
岐王謝玦是長安城裡第一號風流人物。若說謝珩乃君子溫潤如玉,他便是公子風雅如蘭。謝玦好飲酒、出遊、品茶、玩玉、蓄伎……總而言之,貴公子該有的愛好,他無一不有。皇太子掌崇文館,他便另開一座弘文館,藏書十萬,收集天下古籍,每日請文人雅客吟詩作賦,詠遍長安樂事。
他的祝酒聲一落,一道嘹亮的鼓聲驚破天空。
先是一段孤獨的鼓聲,接著是鼓聲陣陣、響徹雲霄,再來是簫鼓齊鳴、絲簧樂起,盛大輝煌的樂聲如同挾裹著千軍萬馬、滾滾而來!
“入陣曲!”有人低喝。
這是軍樂。
滿座賓客皆是一驚。入陣曲自古時戰歌改編而來,據傳此曲唱的是古代名將以五百騎兵破陣,如一柄利刃殺入十萬雄兵,取得一戰大捷,從此揚名天下。
沒有人想到,一場秋日宴的開場曲,竟是一首軍樂。
賓客裡議論四起,已有許多人開始暗自揣測,此曲是否是岐王展露雄心、問鼎天下的開始。
皇太子多病,岐王黨勢大,多年以來長安城裡人人皆知。當今聖上允許岐王開弘文館、廣收門客、參與朝政,其實是一種對未來岐王繼位的默許。但無論如何,岐王終究不是儲君,在明麵上不能有過多逾越之舉。
此時一支入陣曲響起,終於把暗藏多年的野心曝光於天下。
這是有心之舉,是立威,是震懾,亦是對滿座賓客的一次詰問:入局,還是不入?
喧天樂聲裡,一位紅紗舞女起身入場。
為了這場秋日宴,岐王命工匠在一夜之間於曲江中央搭起了一座寬闊的水台。輕紗飛揚,燈火璀璨,水榭歌台在漫天星辰下猶如一座仙閣出水、飄飄然不似人間之境。
紅紗舞女立於水台之上,拔劍而起。
“劍舞!”又有人低聲喊道。
一段激烈昂揚的琵琶聲響起,舞女獨自在水台上揮劍起舞,動作凜然有力,旋轉的紅裙恍若繁花盛放,演繹著古代名將衝鋒陷陣的壯景。
軍樂劍舞,鋒芒四起。座上有年輕的客人已經熱血沸騰,隨著樂聲大力擊掌。更多深思極慮的公卿貴客則暗自皺眉,心中琢磨岐王之意。
而薑葵在那段劍舞裡看出了殺機。
琵琶聲越來越快,紅紗舞女也跳得越來越快。樂聲進行到高潮,她握劍於胸,長劍指天。晚風一動,吹開她的麵紗,露出一張英氣逼人的臉,眉如刀削,眸若寒芒。
“美人如劍!劍如美人!”身旁的新科進士擊掌讚歎。
“勞駕,借你的佩劍一用。”薑葵低聲說。
長安城內文人墨客多佩劍,以裝飾為主,為的是風雅之意。薑葵探身而去,緩緩抽出那人的佩劍,長鋒出鞘,聲如金石。
滿座寂靜中,她自畫舫上方,徐徐而下,走向水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