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酌看著它們,想到了被他放到櫃子裡的某隻硌手的木頭小貓,就那麼一隻破貓,還是他當初死乞白賴地討來的。準確來說,應該叫“搶來的”。
一對比穆語曼的,他忽然生出一股想把那隻木貓扔出去的衝動。
見自家弟弟站著出神,穆語曼手在段酌眼前晃了兩下,問:“想什麼呢?”
“回去就扔。”他說。
穆語曼:……?
哈?
……
段酌到底沒把那隻貓咪木雕丟出去。
回去以後,他把那木雕從櫃子裡釋放出來,安置在了書桌上,原本是打算也放在窗台上的,結果偌大的台麵上,隻有孤零零的一個。跟穆語曼窗台上的龐大隊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怎麼看怎麼不是滋味,最後還是擺在了書桌上顯眼的位置。
貓咪乖乖坐在他的書桌上,兩隻小小的前爪向上抬著,像是要捉住眼前的蝴蝶或是飛蟲。
段酌盯著看了會兒,戳了戳它的貓爪子。
*
季眠臨走的前一天晚上,段酌有點睡不著覺。
看了眼表,還不到十一點。
又閉著眼在床上躺了幾分鐘,仍舊沒有絲毫睡意。
他起身,坐在床沿上抽了支煙,換上衣服上了樓。
兩分鐘後,段酌站在三樓的房門口,用指節輕輕敲了兩下。
他敲得很輕,本來沒指望得到回應,畢竟這個時間季眠通常已經睡了。
但等了一會兒,門卻兀然從裡麵開開了。
門縫裡探出一顆毛茸茸的腦袋,看起來還很精神。“哥?”
“還沒睡?”
“嗯,有點睡不著。”季眠說著,把門開圓,讓段酌進來。
客廳裡沒開空調,有點熱。季眠一點不見外,直接把段酌領進了涼快點的臥室裡。
反正同為男性,且先前他高考複習的時候,段酌也是成天呆在他的臥室裡。季眠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妥。
季眠蹦到床上,很沒形象地呈大字型仰躺著。過了一會兒,覺得好像段酌在看著自己,又把上身支起來一點挽回形象。
他掰著指頭算了下,驚覺:“哥,我今年二十了啊。”
“怎麼,覺得跟我有代溝了?”
季眠笑著辯解:“不是。隻是我看我們新生群裡麵的學生大部分都是十八,我比他們大兩歲呢。像哥你,二十歲的時候都已經自立買房子了,我現在還要再念四年的書。”
說者無心,但聽的人卻垂眼沉思起來。
段酌忽然意識到,季眠現在還隻是個學生,去了大學跟同齡人一起,之後的四年都會是朝氣蓬勃的。
他很快會發現,外麵的世界跟這個潮濕狹小甚至偶爾會散發出臭氣的街區截然不同,大城市熱鬨、繁華,數不清的優質男女燈紅酒綠,迷醉人眼。
而段酌自己,從十來歲的時候,他就隻屬於這片破敗的老城區,守著這棟老舊的樓宇,隨它一起邁進腐朽,步入死亡。
他也曾有機會離開,卻在二十歲那年自願走入這座充滿木頭朽爛氣息的牢籠,打算就此度過一生。
段酌從未後悔過自己做出的決定,直到現在也沒有。
他是被釘死在潮濕角落無人問津的一件木雕,枯燥,無趣,乏善可陳。早就從裡到外全部爛透了。
他不後悔。但一想到季眠,卻有些絕望。
“行李不是收拾好了嗎?”段酌看著再次被打開的行李箱問道。
相比前幾日,這次的箱子已是滿滿當當了,季眠沒吃完的幾個橙子也一並被放了進去。
“嗯,忽然想起來有東西沒放,就又打開了。”
段酌站起來,在行李箱邊上站定。
他基本上每天都會來一趟,天天都看得見這箱子。
段酌一眼便看出來箱子的邊緣多了件東西。
被塞在柔軟的被單邊上,是一顆“土豆”。木頭做的。
段酌笑了,道:“你是打算把土豆帶去學校食堂,以假亂真?”
季眠一下子坐了起來,基本上可以稱得上是彈起來的,繃著嘴唇看他,表情很嚴肅。
“帶這個乾嘛?”段酌不開玩笑了,問道。
“也沒什麼,就是,因為是第一件作品……”季眠聲音越來越小,覺得自己在大哥麵前,也太會班門弄斧了。
這土豆子哪裡算得上“作品”?
“反正,還是很有意義的。”他說。
最起碼,對他很重要。
“第一件……”
段酌喃喃重複了一遍,然後彎下腰,將那枚土豆拾起來。
“送我了。”
“啊?”
“不樂意?”
“沒沒!樂意的。”隻是他想不通為什麼段酌會想要這麼醜的木雕。
季眠猶豫片刻,還是沒忍住叮嚀了句:“哥,那您可彆把它扔掉啊。”
段酌慢悠悠把他的土豆揣進衣兜裡,“不扔。我收藏一輩子。”
季眠笑了兩聲,發現他哥最近也開始開玩笑了。
……
季眠去學校的那天剛好是工作日,穆語曼去了醫院上班,孫齊也在忙著自己的事情,且也沒什麼必要特意過來。
於是送他的人就隻剩下了段酌。
季眠覺得這樣剛剛好。穆語曼他已經提前道彆過了,有段酌送他,季眠非常知足。
車站人潮湧動,許多拎著行李箱的年輕學生都在裡麵候車,他們的父母隔著一個安檢門不住地叮囑。
季眠朝裡麵望了一眼,舍不得就這樣留下段酌獨自進去了。
段酌幫他拉著箱子,同樣瞧見這一幕,沒吭聲。
“哥,還有點時間,我想應該不著急過安檢。”
段酌由著季眠從自己的手裡接過拉杆箱,往那充滿離彆氣氛的候車室相反的方向走遠了些。
季眠將行李箱靠在牆邊,用右腿輕輕抵著以尋求安全感。
段酌跟他麵對麵站著,季眠低著頭,盯著對方筆直的褲管看。
車站內不斷傳來列車停止檢票的聲音,周圍的人潮熙熙攘攘,從他們身邊匆匆走過。
從季眠來到這個世界,有記憶的那天開始,他的絕大多數時間都是有段酌陪在身邊的。
今天是他第一次離家那麼遠,離段酌那麼遠。
他眨了下眼睛,按捺住心裡忽然間跳將出來的恐慌情緒。按照這個世界的年齡來算,他這具身體已經二十了,因為上學離家感到害怕也未免太丟臉了。
被他直勾勾盯著腿看的段酌卻動了。他伸手,將一張硬質的卡片塞到季眠手裡。“拿著。”
是一張儲蓄卡。
季眠手指一碰到那硬物,便迅速將兩隻手藏在身後,警惕地後退一步,搖頭道:“不要,先前說好了的。我身上還有錢的,學費會從助學貸款裡麵扣。”
段酌冷笑,“誰跟你說好了?”
“我——”
季眠剛要說什麼,脖領子就被段酌用手指挑住,被迫朝著後者的方向靠近。
緊接著,他的腰身傳來癢意,那張卡片被塞進了他的衣兜。
“彆虧待自己。”段酌附在他耳邊,“我舍不得。”
心跳驟然加快。
季眠抬頭,對上段酌黑沉的眼睛,忽地有點緊張。
他哥怎麼,這樣看他?
他們的距離因為段酌的動作被拉得很近,段酌俯首垂眸,季眠仰著腦袋,幾乎能感受得到彼此溫熱的呼吸。
是段酌率先彆開了臉。“快到發車時間了,去吧。”
“哦……哦。”
季眠隔著布料,摸著上衣口袋裡硬質的卡片。
反正段酌給的,他不用就是了。他今年二十歲,有手有腳,沒錢了會自己想辦法賺。
等畢業有經濟能力了,就把這些還回去。
心裡是這麼想的,但段酌方才的話,莫名叫季眠耳根發熱。
他低著頭,即將要走了,卻有點不敢再看段酌的眼睛。
想什麼呢?他晃晃腦袋。
距離火車開點隻剩下十分鐘,要趕不上車了。
“哥,我走了。”他說道。
“嗯。”
季眠拖著行李箱,朝著候車室的方向走去。
走出十幾米,腳步卻緩緩停住。
季眠鬆開行李箱,忽地轉身跑回來,一頭紮進段酌的懷裡,緊緊抱住他。
“哥。”
季眠第一次這麼膽大包天,手指用力攥著段酌後背衣擺的衣料。
段酌被他抱著,眼睛好一會兒才從季眠原本的地方落回自己的懷裡。
季眠的頭發蹭到他的下巴上、臉上。
段酌想了想,歪過了腦袋,側臉靠在季眠軟篷篷的頭發上,想著:這大概就是他們這輩子最近的距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