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1 / 2)

美人問骨 之子言歸 6269 字 8個月前

三月末春。遼陽城外。

差役押著八騾大車而過,車轍一沉,刹那黃土漫沙。

道旁立一青澀少年,青衣吏服,雙附耳上懸著把三尺雁翎刀,他卯勁兒往城內張望,急得搓手頓腳,腰間拇指般大的木牌隨之晃蕩,見細刻小字:提刑按察司經曆司。

日頭漸升,他耐性險些要磨滅了,角樓下終是走出一道身影,少年見狀撒開腿就跑了過去,“尹姝姐,尹姝姐!”

尹姝還埋頭數點著銅錢,方才買了一斤二兩肉,也不知是肉販過手便缺還是她來時遺落,竟還少了三文。

“尹姝姐!”聲音愈近。

尹姝聞聲而望,看清了來人,不由訝然,“今日你不當職嗎,怎麼在城外逗留?小心你家大人責問。”

少年氣還未喘上一口氣,繞至她身後搶著卸下她背簍,尹姝還摸不清狀況,那背簍就赫然在少年背上了。

“這是做什麼?”

少年來不及細說,扭頭就往山坳去,又不好扯她衣袖,急得乾瞪眼,“尹姝姐,出事了,你快隨我去一趟。”

“出什麼事了?”她位卑言輕,城中大小事哪裡輪得著她,除非……尹姝咯噔一聲,頓了半步,果不其然就聽少年道:

“是司獄司的司獄死了!”

什麼?

“哪位司獄?”尹姝頓覺不妙,“鄒仕軒?”

“可不就是。”少年回過神,也是一驚,“咦,你認得他?”

尹姝聲色低了些,“嗯,同我一個莊子的。他不是才上任七日嗎,怎就死在司獄司中了?”

少年連連擺頭,“不是,是死在家中的。聽司獄司的人說他有兩日未去司中上值了,今日是他那同窗,哦對,名叫張衍的去家中尋他,可不曾想去時人已死,屍體都爛腐了。”他四顧兩眼,見無人,才滿麵驚恐,“詭異的是,他妻兒也一同死了,三人就直挺挺躺在炕榻上,看模樣應當死了兩日有餘。”

“什麼?”尹姝驚駭,沒了彆的心思,步子生快,連連問道:“他妻兒為何也會死?死了兩日也不曾有人察覺嗎?你可知人是如何死的?”

尹姝一連三問少年一句答不上,他扶了扶稍歪的皁隸巾甚是為難:“尹姝姐,此事我知之甚少,去時鄒家已封了院,裹屍席我都還未瞅見呢,隻見他母親和嫂嫂在那哭。是堯哥,他趁著經曆大人問案,偷偷差我來尋你,說屍體棘手,他拿不準主意,要你去瞧瞧。”

少年口中之人正是提刑按察司經曆司的仵作關堯,主事遼陽,又兼海州一帶的驗屍之務,算得上子承父業,入仵作行也有了七八年光景,不說驗過百屍,可經他手的也未曾聽他說“棘手”兩字。

屍體這麼古怪?

**

彼時鄒家院外已是烏壓壓一片,嘈雜聲四起,遼陽地廣人稀,幾年來也不見得能有這般大的命案,眾人自是削尖了腦袋往內探,若非司役攔著,怕是連院牆也上滿了人。

尹姝擠身入院,司役認得她,見了倒也未阻攔,由著她進去了。

屋前置著四個火盆子,青白絲煙嫋嫋,燒得正是去腐氣的蒼術皂角。她順勢張望,隻見堂前跪著三人,卻不見屍體。

“鄒氏!”堂中肅然一聲叫尹姝不敢上前,退至牆隅先行觀望。

藤椅上正端坐一人,或是麵額發腮的緣故,他眼角的皮肉耷拉摞疊,狹長的眸光甚是威懾,“你說張衍謀害你一家,可有證據?”

說話的正是經曆司的經曆大人廖向征,雖已近半百之年,可若細數為官功績,也實難道出一二,隻算得上無大功且無大過罷了,不過他掌管遼陽一代,數年下來,倒也攢了些威望。

“有!”鄒氏哭啼著直指一同跪在她身側的張衍,“大人,我兒前些日子才上任司獄之職,定是張衍恨我兒得了這官職,心有不甘,便起了歹念謀害!”

“沒,沒有……”張衍是張家獨子,家中偏愛從不叫他沾粗活,平日閒來就讀讀《四書》《春秋》,終是養成了一副玉麵書生的模樣,性子也稍顯文弱,如今還沒與鄒氏辯駁兩句就已麵紅耳赤,“大人明查,這幾日小人並未見過鄒兄。”

廖向征道:“近幾日你人到過何處,一一細說來。”

張衍拜著身,“回大人,小人這幾日並未出過門,隻在家中念書。”

“可有人證?”

“有。”張衍目中清澈,“小人母親可作證。”

一聽此話,鄒氏倒先不樂意了,“你母親算得上什麼憑證,她若有心包庇,自是替你說話。”鄒氏一席話落,便徑直對上廖向征,見他麵有慍色,不再開腔,埋聲哭得淒哀。

廖向征轉而又問道:“幾日未出門,為何偏巧今日去尋鄒仕軒?”

張衍如實道:“小人缺了一冊書,想起鄒兄恰有閒置,才來借閱……”張衍又磕了頭,“小人確有入仕之心,可出身寒微家中又無泰山可倚,是鄒兄不嫌,這些年待我如手如足,他本就善讀詩書,能入得司獄司也是或早或晚之事,小人自是替他歡喜。鄒兄有心,上職那日還與我說再過數月半載他會與上頭大人們舉薦我,為我謀個一官半職,如此恩情小人豈會心中瞞恨而加害於他,還請大人明察。”

“你最後一回見他,是何時?”

張衍想了想,“七日前,正是他上職那日。”

情之切切,就連廖向征也不免神態緩和,點了點頭。

此時內屋走出一司役,遞了一摞紙於廖向征手中,又附耳說了幾句,廖向征麵聽罷速速翻看起黃紙,眉目陰鬱愈深。

尹姝認得,那是屍狀,看來關堯已驗完屍了。

堂中無話,鄒氏先扛不住了,“大人,張衍滿口胡話,必定是他害死我兒一家,還請速速將他問罪。”

“鄒氏!”廖向征狠狠一拍桌案,案上的茶盞也抖了三抖,“本官這位置不如你來坐罷!你給本官仔細瞧瞧這是何物!”

他右手一擺,手中那一遝紙紛紛揚揚撒下落在鄒氏膝前。鄒氏不明所以,拾起一張紙,見滿滿一頁卻又不識一字,全然不解。

廖向征指著她手中的黃紙正聲道:“仵作已驗屍,身無外傷,鄒仕軒一家皆是食了白菇而死。”

“白菇?”鄒氏呆怔,雙目發空,那密密麻麻的字映著她的不可置信,“什麼白菇?”

見她如此,廖向征擺了擺手,便有司役捧了一簍子上前,簍中的白菇快見了底。

“這白菇是在後廚尋到的,你可知是從何而來?”

鄒氏神智已遊天外,張了張嘴卻愣是什麼也沒說出,廖向征沒了耐性,指著鄒氏一旁的小婦人道:“你說。”

這小婦人正是鄒仕軒的嫂嫂,鄒氏的大兒媳鄒元氏,見自己說得上話,她探身又瞅了眼簍子,這才道:“回大人,三日前小叔來過家中,走時婆母給了一簍白菇乾,應當就是這個了。他自小愛吃這個,婆母年年采下後乾藏,給他春冬時解饞。可……可曆年皆是如此,從未出過差錯,大人,這菇不會有毒的。”

屍狀就在麵前,廖向征見她還不信,胸膛怒意三升,“不會有毒?如今白紙黑字分明,你卻說無毒?不如你來當仵作,如何!方才本官左盤右問,你二人卻對此事一概不提,是有何居心!”

鄒元氏重重一叩,“這菇是民婦與婆母親自采的,不會有錯,還求大人明查!”

廖向征自是不會再理會。

尹姝站在屋外聽了這幾番話,心頭起了躁意,當真隻是意外?可如今她還沒見著屍體,也不好揣度。

巧了,偏是想什麼來什麼,尹姝正想著如何插上話與廖向征提複驗之事,就聽堂中傳來鄒元氏的話:

“大人,民婦懇請讓尹姑娘來驗屍,她是仵作,可否讓她再來驗一回,若真是菇毒民婦再無話可說。”

一聽尹姝兩字,廖向征兩腮又耷拉下來,唇角微沉,顯然不悅。他正欲開腔,堂內“啪”地一聲叫他一愣,不單是他,圍觀眾人也是一驚。

隻見鄒元氏捂著臉,眼中蓄著淚。鄒氏猶如收了魂般突然乍起,“你個賤人,你藏了什麼心!那尹姝與張衍早已暗度陳倉,你叫她驗屍?她必會銷毀罪證包庇她那情郎,說不準殺人之事她亦牽扯其中!不準叫她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