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煙柳畫船風簾翠幕的祁國不同,北境是獷悍粗放的,為了抵禦風沙,房屋都用厚重的磚石搭建而成,放眼望去,隻看到一片黑壓壓的屋脊。這裡不論男女都穿著圓領左衽窄肩的長袍,紋樣樸素,花色以深紅深綠或者黑白為主,外穿抗寒的皮草馬褂或者坎肩,腳蹬長筒皮靴,身上很少有金飾玉石點綴。
市集上還算熱鬨,有賣鐵器的,有酒肆,還有賣雜貨的,但是沒有林羨玉最愛的布莊和珠寶樓。
“殿下,您看那邊!”阿南指向南邊。
林羨玉望過去,看到一排白色氈帳。
正疑惑著,納雷騎馬過來,笑著說:“公主受累了,那是氈帳,每當節日時,達官顯貴們便會聚到這裡,舉行各種各樣的遊戲。”
林羨玉覺得好生新鮮:“我以為北境人都生活在草原上,隻住帳子,沒想到還有屋子。”
“百年前,北境人的確是順寒暑逐水草而居,住的都是氈帳。可是天災頻繁,連續幾次百年難遇的風霾幾乎摧毀了草原上的所有。於是北境先祖痛下決定,帶著幾十萬人南遷至都城,以磚石為屋,養兵輕賦,重農重商,隨後州郡紛紛效仿,在草原邊界修建城池。晃眼間百年過去,就變成殿下現在看到的樣子了。”
林羨玉恍然大悟。
納雷去隊伍前列找赫連洲,林羨玉轉頭看向遠處的市集,心想:這都城雖然比我預想中的好很多,可是比起祁國,還是相差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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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祁國公主的到來,都城的百姓們都好奇地趕到宮門口,擠在路邊看祁國的紅頂馬車。原本寬敞的街道瞬間變得熙熙攘攘,但林羨玉沒有從吵雜的人聲中聽出歡迎的意思。
有人說:“懷陵王殿下娶了祁國的公主,成了祁國的女婿,那他將來還要領兵南下嗎?”
有人說:“這不就是祁國的用心?”
還有人惡狠狠地說:“公主來了也沒用!”
烏力罕說的一點都不誇張,何止是西帳營,整個北境的人都不歡迎他的到來。
林羨玉嚇得不敢出聲,倉惶地看了一眼阿南,阿南也害怕,但還是安撫地拍了拍林羨玉的手。
馬車徐徐進入宮門。
喧嘩漸止,林羨玉剛舒出一口氣,剛想撩開帷裳偷看一眼,就撞上赫連洲的視線。赫連洲站在馬車邊,說:“下來,隨我進宮麵聖。”
來到都城之後,赫連洲變得更冷淡了,他好像比林羨玉更不喜歡都城。他穿著一身玄色錦袍,添了幾分華貴,臉色卻比衣裳更黑,林羨玉根本看不出他的情緒,隻覺得害怕。
赫連洲不耐煩地催促:“時候不早了,現在就下車。”
林羨玉還是不敢動,低著頭小聲咕噥:“你不是說以後……不會那麼凶的嗎?”
赫連洲一時啞然。
林羨玉小心翼翼地推開馬車的輿門,探出身子,他今天穿了一件芙蓉色的圓領廣袖長袍,外麵披了一件白色鶴氅,梳著女子的發髻,兩側各有一串流蘇垂下來,襯得明眸善睞,唇紅齒白,看起來真像個女孩兒。
赫連洲微怔,而後迅速移開目光。
林羨玉環顧著陌生的皇庭,一種不知今後命途如何的恐慌感席卷而來。
就在這時,赫連洲朝他伸出了手。
這回換作林羨玉愣住,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良久才反應過來,他試探著把手放在赫連洲的手上,可赫連洲的指腹和手掌上有一層堅硬粗糙的繭,他下意識縮了縮胳膊,又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牢牢握住。
他踩著馬凳走下來,赫連洲便鬆開了他。
林羨玉抬眼便看到和祁國皇宮一樣巍峨森嚴的宮殿,殿前站著兩列身穿細鱗盔甲的侍衛,身穿絳紅色長袍的中常侍拾階而下,走到赫連洲麵前,恭敬行禮道:“見過王爺。”
他又望向林羨玉,先是躬身行禮:“見過嘉屏公主,公主萬安。”
而後他打量了一番林羨玉,笑道:“真是想不到,公主要比北境的姑娘都要高一些呢。”
這話如一聲驚雷,嚇得林羨玉瞳孔震顫,呼吸都亂了方寸,長久的隱憂在這一刻爆發。
他雖容貌柔和,男生女相,穿著公主衣裳並不違和,但依舊是男人的體格和身量,若是仔細辨看,還是能發現異樣的。
正要解釋,隻聽赫連洲沉聲道:“常侍要讓公主知道,北境皇庭裡的人都是這般沒規矩?”
中常侍臉色一訕,忙給林羨玉賠罪。
林羨玉依舊擔心身份暴露,中常侍轉身後,他特意微微屈膝,垂落肩膀,又低下頭。
耳邊傳來一聲:“不用。”
林羨玉抬起頭,看到赫連洲正看著他,眸色平靜,“沒人敢拿你怎麼樣。”
赫連洲的聲音有種很奇特的力量,明明很冷淡,甚至有些不近人情,可總是能讓林羨玉迅速平靜下來。
林羨玉深吸一口氣,他對自己說:“玉兒不怕,爹娘在京城裡保佑著你呢。”
三個多月的跋涉,險些喪命的蒼門關,都熬過來了,還怕這道小小的宮門嗎?
兩人一同拾階而上。
德顯帝剛過了花甲之年,卻因多病纏身,麵色極差,太子在一旁服侍。
見到赫連洲身邊的嘉屏公主,太子的臉上露出了充滿深意的笑容。
太子赫連錫為皇後所出,比赫連洲年長兩歲,兩人雖是兄弟,相貌卻大相徑庭。太子顴骨凹陷,鼻梁尖削,兩腮無肉,笑起來空扯臉皮,像是皮笑肉不笑,林羨玉明明是第一次見他,卻不由得從心底裡生出一絲寒氣。
林羨玉將祁國皇帝準備的國禮呈上。
德顯帝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一切都由太子代辦。待所有禮儀結束後,太子說:“二弟,你少年喪妣,離群索居,又常年在軍隊裡,一晃就到了而立之年。現在能與公主結為連理,也算了卻父皇的一份心事。”
他聲音含著笑,卻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林羨玉在袖中握緊拳頭。
這一切明明是太子害的……
赫連洲說:“也了卻皇兄的一份心事。”
太子笑而不語。
中常侍高聲宣讀完和親帖書。
林羨玉和赫連洲一同朝向德顯帝,行跪拜禮,麵聖的儀式才算結束。
赫連洲沒作停留,帶著林羨玉離開。
林羨玉緊緊跟著,他能感覺到赫連洲從內而外散發出來的寒意,他感同身受。即將下台階時,他突然攥住了赫連洲的袖擺。
赫連洲回頭看他,林羨玉低聲說:“你彆走得那麼快,我跟不上了。”
赫連洲眉頭微蹙,放慢了步速,林羨玉乖乖跟在他後麵,不敢偏離半步。
上馬車前,林羨玉忽然想起太子的話,
少年喪妣……林羨玉偷偷看了一眼赫連洲,心想:他的母妃很早就去世了嗎?
赫連洲究竟在怎樣的環境裡長大,才長出這樣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性格?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對赫連洲說:“太子沒說錯,我們永結同心。”
赫連洲的瞳孔微微一震,尚未開口,就看到林羨玉狡黠的笑容。林羨玉小聲說:“你幫我保守秘密,我站在你這邊,我們是一條心!”
原來是這樣的永結同心。
林羨玉見赫連洲沒反應,又語氣堅定地強調了一遍:“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他耳邊的流蘇隨著他的動作晃了又晃。
赫連洲愣在原地,半晌才移開目光,啞聲說:“回王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