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羨玉並沒有睡熟。
半夢半醒之間他總覺得有人在喊他,好像是太子的聲音,又好像是北境的百姓。
“祁國的公主來了我們北境,就要守北境的規矩,還想過養尊處優的日子?”
“公主又怎麼樣?不過是戰敗的犧牲品。”
“祁國人就該被派去放馬牧羊!”
“對,放馬牧羊!”
林羨玉從睡夢中驚醒,猛地睜開眼睛,呼吸還是亂的,倉惶道:“不要,不要!”
阿南連忙掀開床帷,“殿下怎麼了?”
林羨玉額上一層薄汗,抓住阿南的手,嗚咽著說:“我夢到有一群北境人把我抓到草原上,逼我放馬牧羊。”
阿南失笑,一邊把暖烘烘的衣裳放到床上一邊哄他:“怎麼會呢?王爺會保護您的。”
想到赫連洲昨天那個冷若冰霜的樣子,林羨玉就睡意全無,還沒消氣:“他才不會呢。”
他低頭望向阿南遞過來的衣裳,翻了翻,不滿道:“怎麼還是女裙?我怎麼還不能穿回原來的衣裳?”
“蕭總管說,明天就要舉行婚禮了,這兩天宮裡會經常來人,您還得再辛苦一段時間。”
聽到婚禮,林羨玉不免惘然。
他竟然就這樣成親了。
在京城時,爹娘覺得他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即使媒人頻頻登門,還將城中的名門閨秀列數了個遍,都被爹娘婉拒。
結果一晃眼,他就要成親了。
可他不是新婿,是新婦,世上就有這樣荒誕無稽的事,連他自己都覺得可笑。
林羨玉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看著周圍繡著芙蓉花的棉布床帷,心中不禁生出幾分感慨:從今天開始,這個小屋子就是他的家了,阿南是他唯一的家人。
他起身洗漱,換上一身月白色的袍裙,正往發髻上插珠翠,府裡的下人送來了早膳,林羨玉湊過去,還沒細看就露出絕望的表情:“又是羊肉羹,誰大早上喝得下去羊肉羹啊?”
片鹿肉、羊肉羹、乳餅、乳粥……來北境之後,林羨玉幾乎每天睜開眼就是吃肉。
唯一的蔬菜就是片鹿肉上的一點蔥花。
林羨玉趴在桌子上唉聲歎氣,阿南湊到他麵前,變戲法似地從桌子下麵拿出兩隻黃梨。
“殿下,看看這是什麼?”
林羨玉的一雙眼睛睜得溜圓。
阿南笑意吟吟地說:“我知道殿下吃肉吃膩了,特意跟蕭總管要來的,原本是婚禮用的。”
林羨玉第一次覺得黃梨如此香甜誘人,他捧著兩隻梨,感動得眼淚都要掉下來:“阿南,你真是世上最了解我的人。”
阿南笑著說:“我已經洗過擦乾淨了,殿下可以直接吃。”
林羨玉剛要咬,突然想起來,把其中一隻梨塞到阿南手上,“我們一人一個。”
阿南連忙說:“我不吃,殿下吃。”
“你要是不吃,我也不吃了。”
“殿下——”
林羨玉朝他眨眨眼,笑著說:“阿南,我們同甘共苦。”
阿南愣怔許久,然後接過梨,咧開嘴笑了笑。林羨玉兩手捧著梨,張開嘴,一口咬上去。塞北的黃梨雖然不如京城的貢梨甘甜,外皮是皺巴巴的,還有股淡淡的酒香,但是酒香也是香,況且梨肉還算鮮脆多汁,那清涼的汁水對於此刻的林羨玉來說好比瓊漿玉露。
這是一百碗羊肉羹都比不上的清香。
林羨玉開心得說不出話來。
赫連洲站在門口的台階上,一抬頭就看到林羨玉晃來晃去的腦袋,吃一口梨,又咬一口乳餅,好像所有煩惱都被他留在昨天了。
看來安慰是多餘的。
赫連洲沒有打擾他們,剛準備轉身離開,就被阿南發現,阿南喊了一聲:“王爺。”
林羨玉嚇得抖了一下肩膀,扭頭望過來時,唇瓣上還沾著梨汁。
在赫連洲的印象裡,林羨玉幾乎沒穿過深色的衣裳,從初見時的火紅大氅,再到後來的芙蓉色、月白色,就連他頭上的珠翠流蘇,都是晶瑩剔透、流光溢彩的。赫連洲在軍營裡摸爬滾打十幾年,從未見過如此花哨的人。
原本平常的屋子,被他住進去之後,都顯得和以前不一樣了。
林羨玉也在偷看赫連洲,他還是一身玄色錦袍,頭頂銀冠,負手而立,渾身透著一股比寒風更冷冽的氣息,像一尊高大的羅刹。
兩人的視線短暫交彙,又同時錯開。
林羨玉彆彆扭扭地轉過身,背對著赫連洲。吃東西的動作停下來,耳朵卻豎起來。
兩個人都沒有開口。
阿南放下嘴裡的梨,不敢吃了。
赫連洲看上去似乎是想對林羨玉說些什麼,可林羨玉等了許久,也沒等到。
從初見到現在快半個月了,赫連洲似乎都沒有開過幾次尊口,他比這間老宅子還沉默。
再轉頭時,赫連洲已經離開了。
一腔期待落了空,林羨玉還以為能得到一句道歉,結果還是什麼都沒有。
他氣得站起身來,想衝出去又忍住,最後隻能狠狠咬了口梨,心想:黃梨比又苦又硬的狐狸肉好吃一萬倍,他最討厭狐狸肉了!
宮裡很快送來了婚服,又有教習姑姑來到府裡,給林羨玉講婚禮的規程,告訴他:依照北境的規矩,婚禮前要去參拜祖廟、今後每個月要去宮裡麵聖定省……林羨玉聽得昏昏欲睡,身子左右搖晃,眼皮都要粘在一起。
直到聽見教習姑姑說:“殿下,皇上請您去一趟宮裡。”
林羨玉倏然清醒,乍聲道:“什麼?”
教習姑姑麵上恭敬,語氣卻不容置喙:“皇上想請您進宮,商討兩國通使之策。”
“我?”林羨玉嚇得臉色都白了,下意識想找赫連洲,“王爺同我一起去嗎?”
“王爺正在樞密院處理軍務。”
教習姑姑趕鴨子上架一般扶著林羨玉起身,“禦輦正在王府門口等著殿下呢。”
林羨玉一顆心像敲鑼打鼓一樣,呼吸都是亂的,教習姑姑帶著北境皇帝的口諭,他不能抗旨不從,但他總覺得此事有古怪。
且不說這是婚禮前一天,時間過於倉促,就說北境德顯帝那副病體,連說句話的力氣都沒有,如何商談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