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為禦用監太監,接著又在雲南做了十二年的鎮守太監,後又被憲宗皇帝調到順天府擔任守備太監,一直任職至今,在這南邊一塊的地界,堪稱一跺腳地都要抖三抖的人物。聽他話裡的意思,是說清白之士就如沙裡淘金一般,終有一日會洗脫汙名。這不就正說明,他是相信他們的嗎?
他剛舒了一口氣,就聽到沈九娘的聲音:“放我進去,放我進去!伯虎,伯虎,你怎麼樣!”
唐伯虎大驚,他忙努力地掙脫繩索,往外探去:“九娘,我在這裡,我沒事!”
錢太監聞言揮了揮手,鬢發淩亂,麵帶驚惶的沈九娘就這般衝了進來,一見唐伯虎就再也止不住淚水。月池略一思索,便對錢太監與曹知府道:“多謝二位肯從我沈姨之請,為我師徒二人洗刷冤屈。”
什麼!唐伯虎不敢置信地看向九娘:“九娘,你、你,你怎麼這麼傻啊……”
沈九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錢太監又驚又喜地看了月池半晌後,方對方禦史道:“王大鐺特命咱家來,瞧瞧這李越是否名實相副,堪為東宮近臣。說句實在話,咱家領命時心下還在嘀咕,京中物華天寶,什麼樣的人才沒有,何須到咱這南邊來。結果一見之下,咱家方知,江南畢竟為膏腴之地,鐘靈毓秀,人傑地靈。”
這話的意思已是十分明顯了,以至於連所有人都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了。不過在震驚過後,曹知府是狂喜,徒弟若做了東宮伴讀,師父難道還會淪落在外嗎?唐伯虎與月池是憂懼,以女子之身如何能登廟堂,一旦被發現可是株連九族的死罪!
而方禦史父子則是一片茫然了,事實上,他們在聽了月池的陳辭之後,就覺恐是另有隱情,錢太監的這番話更是讓他們回過神,以李越的資質,飛黃騰達指日可待,他何必在這個節骨眼上做出這等糊塗事,怕是有人因著爭權奪利,想拉他下馬。
方禦史是生性耿介,可不是渾然不通世情,否則也不會坐到今天的位置。他想通關竅後,便命人解開月池與唐伯虎的繩索,長揖致歉道:“是老夫誤聽讒言,冤屈了二位,還望二位寬待一二。”
月池與唐伯虎對視一眼,唐伯虎忙扶起方禦史道:“禦史乃正人君子,哪裡會想到有人使這種鬼蜮伎倆,此事怨不得您。”
雙方就此你來我往了幾句後,唐伯虎等人便提出告辭。正午的日光灼熱,月池隻覺雙眼都被刺了一下,膝蓋也有些酸軟。曹知府見狀,忙命人扶住他,一行人緩緩向府門走去。誰知,剛剛走到庭院處,身後又有人大喊著李越的名字而來。這時就連一直鎮定自如的李越本人也不由翻了個白眼,這家人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皺眉回頭,一見來人卻是一怔,約莫是個十來歲的女子,臉若銀盆,雙瞳剪水,容貌端莊秀麗,半偏的雲鬢上斜插著銀釵,上身著玉色比甲,下身穿柳綠絹裙。這通身的氣派一看就是個大家閨秀。月池悚然一驚,這不會就是方小姐本人吧?
幸好,來人自報家門道:“小女、小女姓夏,乃是貞……不是,是方小姐的表姐。求求幾位救救我表妹吧,我姨父要讓她自儘!”
送走了唐伯虎等人的內堂顯得既空曠又死寂,好半晌,方夫人才從一旁的暖閣中掀簾出來。她約莫四十歲左右,衣飾典雅,發髻整潔,隻是這樣一位端莊的夫人卻是雙目紅腫,麵色憔悴,連走路都有些顫顫巍巍,甚至還要丫鬟攙扶。
她對著方禦史道:“現在真相大白,筠兒是被人嫁禍的,可以放她從祠堂裡出來了吧?”
方禦史長歎一聲,他的胡須微微顫抖,仿佛一瞬間老了十歲。方夫人見他緘默不言,不由急道:“老爺,快下令放筠兒出來啊!她挨了那一頓板子,又被關在那又冷又暗的地方一整晚,水米未進,身子一定吃不消……”
方禦史卻聽不下她的這些絮叨,他忽而拔高音量,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我早告誡過你,溺子如殺子,你將她慣得無法無天,遲早會惹來禍患!”
方夫人瞪大雙眼:“可是這次的事明明已經證明是有人誣陷,您怎麼還在怪她……”
方禦史同樣吹胡子瞪眼:“她假扮丫鬟偷看外男是事實!不僅柔兒,就連府中的幾個小廝都親眼看到。如果不是她一直立身不正,不守婦道,怎會惹下如此滔天大禍,壞了她自己的貞潔名聲,也汙了我方家的門楣!這事鬨成這樣,已是瞞不住了……”
方夫人大驚失色:“怎麼會!妾身已經勒令府內上下閉嘴了,不會有其他人知道。”
方禦史頹然地擺擺手:“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再者說了,你能讓錢太監與曹知府手下的差役也全部閉嘴嗎?夫人,為了我們其他的孩子,為了方氏一族的女眷,你我隻能忍痛割愛了。”
方夫人駭得倒退一步,這下連方公子也驚慌失措道:“爹,您這是什麼意思?”
方禦史緩緩合上眼:“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我是讓貞筠一死以全名節。”
出乎意料的是,在得知方禦史對親女的處置辦法後,現場包括連月池在內的所有人竟然都不覺得意外。畢竟本朝所列為典範的女子都是被登徒子摸手之後,果斷斬手以全貞潔的人呐。
可是夏姑娘因骨肉之情,明顯不忍心讓自己的表妹在花樣年華就這樣喪命,所以,她苦苦哀求月池等人,求他們救貞筠一命。可李月池又能怎樣呢?在幾個月以前,她與方小姐甚至同是天涯淪落人。
她隻能垂頭說了一句:“抱歉。在下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