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敖在身後又捅了師父一下,想提醒他衛鞅是怎麼死的。
秦栘擔心萬一老爹和國尉玩追逃遊戲都玩得樂此不疲,叫他一不小心給破壞了,回去會不會挨打?
“月前,公子高贈了我一顆明珠,據說出自深海,價值連城,我將其安放在鹹陽宮中,無論作何用處,總歸不會遺失,可一旦明珠落入塵寰,國尉以為,又將是哪般命運?”
魏繚氣極反笑,“好哇,你威脅我!”
秦栘雖不清楚君父是否有意為之,但國尉名聞天下已是不爭的事實,明著是追逃遊戲,暗地裡分明就是爸爸在織網。
為了留住人才,如此不遺餘力,秦王不統一六國,誰統一六國?
王敖不像師父那般著惱,反倒是覺得小太子一番話似乎解了他心中長久以來的疑惑,師父一心要離開秦國,但離開秦國之後該去何處,一直是他苦惱之事。
在秦國三年,師父身在其位,不謀其政,秦王依然禮遇有加,是了,秦君便是以這種方式令世人皆知魏繚之才,所以師父縱使離開秦國,也必為六國所擄,再難得自由。
秦栘劇本看得太多,習慣將劇情想得複雜,將主角看得高大,畢竟觀眾口味很挑,還不好糊弄,好的本子一定是主角運籌帷幄,智近於妖,他穿到彆國也就算了,既然穿來大秦,秦王爸爸必須符合主角人設。
他看了眼對坐之人,“海闊天空,國尉今生恐怕已無這等緣分,若六國能得先生青眼,先生當初也不會入秦,與其蹉跎歲月,浪費才華,不如安心留在秦國建功立業。”
魏繚不為所動,他清楚小太子說得不假,這話李斯也對他說過,但他更知道秦王此舉不過本性使然,他這一雙眼,觀人相或不分明,辨神相從無差錯。
“少君是否還想知道,我為何要離開秦國。”
“此處已無旁人在側,國尉儘可暢所欲言。”
“哈哈!”魏繚大笑,“少君以為我怕人聽見嗎?這話,我來秦國的第一日,便已當眾說過,秦王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誌亦輕食人,不可與久遊。”
秦栘輕輕抬了一下眼,人身攻擊就沒必要了吧?
“先生,人無完人。”
“少君錯了!人無完人,確實不假,若以此論,那敢問少君,是否人人都能做這一國之君?”
“先生說得有理,可堯舜禹湯已作古,未見人間有聖王。”
“好!好!好!”魏繚氣得連呼三聲,“秦王可真是沒白養!”他霍得從席麵上站起身來,“我魏繚初來秦國,以為大秦如日方升,當有一番作為,卻誰知已是一副日暮窮途的氣象!”
秦栘著實詫異,“國尉何出此言?”
魏繚拉起徒弟就要走,“父子顢頇一雙,秦國完了!現在就走,咱們離開鹹陽!”
王敖欲哭無淚,他剛剛才把行李放回去。
秦栘見狀,這才真是急了,把大秦國尉氣走,那還得了!
他趕忙攆上去,“國尉不可!扶蘇誠心求教,望國尉不棄!”
魏繚強自收斂怒氣,“少君可知,真正決定一個國家興衰的是什麼?”
秦栘慎之又慎,“人。”
魏繚麵色稍和,“不錯,是人,穆公得百裡奚,開地千裡,稱霸西戎,孝公得衛鞅,秦乃國富民強,方有中原之望,惠王有張儀,縱橫捭闔,威加六國,範睢通巴蜀,天下皆畏秦。不單如此,耕種稼穡,衝鋒陷陣,靠得都是人,可自君上親政以來,車裂假父,逼死仲父,囊撲二弟,連生母也銜悲茹恨不相往來,這樣的國君,誰還敢替他效命?”
秦栘無話可說,這都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任誰也無力改變。
魏繚慨歎,“少君或許以為臣下苛責秦王,汝乃秦王之子,或能體諒汝父的苦衷,可天下人都能體諒嗎?莫敢小看這幾句是非,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山東諸國以此大做文章,六國之士畏懼秦君,秦國還有人才可用嗎?六國之民畏懼秦君,來日大軍東出,百姓勢必拚死抵抗。近處看,國君私德爾,無傷大雅,觀之長遠,一國盛衰皆係於君王一言一行。”
秦栘聽進去了,他隻是知道曆史上秦王最終還是接回了母親,卻並沒想過這背後還有如此複雜的情由。
“事已至此,請國尉指教。”
魏繚搖手,“不須我什麼指教,先說服秦君迎回太後再說吧。”
“若君父迎回祖母,國尉便不會再離開秦國了吧?”
魏繚邁開步子朝門外走去,“莫怪臣下不曾提醒少君,闕下二十七位諫臣,英魂不散,熱血未涼啊。”
秦栘心有戚戚,他還是擔心魏繚會連夜逃走,“扶蘇有句話,也想提醒國尉。”
魏繚好奇地回過頭,“少君說來聽聽。”
“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易地而處,若有人不識好歹,高官顯位留他不住,好言相勸他一意孤行,離了秦國,他還極有可能為敵國所用,換了國尉,國尉又當如何處置?”
魏繚哼一聲,不假思索張口便來,“好不識抬舉,膽敢踏出鹹陽一步,必定叫他身首異處!”他說完才驚覺失言,惱恨地瞧了身後的豎子一眼,拖著小徒弟便大步離了官署。
內侍眼望師徒已去,聽得召喚,這才接連轉入室中,“少君,天色不早,該回宮了。”
秦栘點頭,“回吧。”
要說服秦王接回太後,這個難度的任務……算了吧,還是讓秦國日暮窮途吧。
師徒踏著入夜前的最後一束斜陽,並肩走在鹹陽的街市上。
王敖還是奇怪,“師父,咱們真不走了嗎?”
“不走了。”
“師父擔心秦王……”
“非也。”魏繚放慢腳步,“先時我觀公子扶蘇之相原是巍巍高山,持重有餘而性靈不足,可今日我見長公子,山相竟然變成了水相。”
“人之神,與生俱來,絕難改易,難怪師父如此驚奇。”
“是啊,所以我倒要看看這小太子到底能將秦國帶往何處去。”
“師父,這山相與水相有何不同?”
“所謂上善若水,涓滴細流潤養萬物,浩蕩江海怒可吞天,江河湖海是水,霧露霜雪亦是水,水之形與勢萬千變化,這是天賜的變數啊。”魏繚瞧著天都快黑了,忽然收住話口,不耐煩地問到,“怎麼還沒到,你到底跟車夫約在何處了?”
王敖指著不遠處的城門,“就在北門,馬上就到了,又白花了這些錢。”
“小氣甚麼,幾個小錢,馬上就發俸了。”
城門處,黑衣少年懷抱長劍立在城樓一角。
“衛君,魏繚師徒往城門這邊過來了,停在門口那一輛便是他們雇的馬車。”
少年手提長劍,率先步下石階,“遵王詔,踏出城門一步,殺無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