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夫人來了?”秦栘稍稍有些驚訝,高太後上了年紀,已不大管孫媳們的事情,秦王的夫人也不愛見這位嚴厲的長輩。
“哦,也沒旁人,我叫箳夫人,妘夫人,還有姒夫人過來坐坐。”華陽太後麵色稍斂,她沉吟一瞬,神情又變得嚴肅起來,“秦王的子嗣不隻你一人,將來還會有更多,但秦國的太子隻有你一個,有些人認不清現實,難免不甘心,我得叫她們知道知道,這鹹陽宮可不是她們作妖的地方。”
秦栘心裡苦笑,這件事怕真是將曾祖母嚇著了,他是覺得大可不必,但長輩一片心,由不得他不領。
老太後拍拍他的手背,“你去吧,我也去前頭同她們說說話,免得等久了,又該埋怨老太婆架子大。”
“那曾祖母,扶蘇先去了。”
“去吧。”
秦栘起身拜退,他得儘早同叔公見一麵,為了找一個身份不明的刺客,大海撈針去搜文信侯與長信侯的舊人,這是得不償失的事情。
出了華陽宮,他交到隨行的侍人,“你去一趟官署,告訴禦史,說我下午晚些時候,想去啟叔公那裡,問問平叔公,他今日可有閒暇同我過去。”
“是,少君,奴這就去。”
華陽宮外頭幾個少年已等得不耐煩,王離先跳起來抗議,“說一小會兒,待了快一個時辰!”
景卬也抱怨,又不敢大聲說,隻能在旁小聲嘀咕,“跟個老人家有什麼好聊的。”
桓睢大步走上來,“方才見又有幾位夫人進去,原以為你還要再留一會兒。”
蒙毅拍掉身上的草屑,言簡意賅,“走吧。”
秦栘腦瓜子疼,他想起來了,昨天好像約定了,今日要去郊外跑馬。
風裡餘寒猶在,嶺上春光正好,一草一木俱是人間寶藏。
秦栘牽過蒙毅給他挑的那匹小馬,對馬兒簡陋的配置深表懷疑。
景卬騎在馬上已溜了一圈,跑回來不停催,“還走不走了,前麵山穀風景可好了。”
王離調轉馬頭,“我看見野兔了,早知道帶著弓箭來!”
秦栘攀著馬背,還在琢磨沒有馬鐙的馬該怎麼騎。
四個少年見他磨蹭許久也沒上馬,景卬開口催促,“扶蘇,快點兒啊,你不是說你會騎馬,騎術還好得很嗎?”
秦栘想說,他講這句話的時候,才剛來這裡不久,還不知道秦國的馬是沒有馬具的。既沒有鞍,也沒有鐙,馬背上隻有一層軟墊,墊子用皮帶固定在馬腹上。
他在八雙眼睛的注視下,扒著那匹耐心而溫順的小馬,無比艱難地爬上馬背,顫抖著坐直了身子。
王離狐疑地瞧著他,“你確定你可以?”
秦栘僵著身子勉強坐穩了,有一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感覺,他非常肯定,他不可以。
景卬等得不耐煩,仰起鞭子替他夾了一鞭,“磨嘰什麼呢,趕緊的吧。”
馬兒一聲長嘶,奮蹄而去。
四個人目瞪口呆地望著秦國公子以一個狼狽至極的姿勢誇張地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少君!”
駿馬邁著輕快緩慢的步伐,秦栘生無可戀地趴在桓睢後背上,摔岔氣兒了都。
景卬挨了罵,特彆委屈,“不會騎便不會騎,為何還說會呢,要是摔出個好歹,那可如何是好?”
秦栘在想,改良馬具的可能性,這個問題他其實已經想了很久,秦國眼下正處在東出函穀,兼並六國的關鍵時期,軍事上,尤其是步戰與車戰上已經相當成熟,騎兵雖然也有,但主要是斥候與信令兵。
越是成熟的製度,改變起來也就越困難,如果真的在這個時候出現馬具這種東西,若秦國不能有效利用,及時進行軍事改革,反而讓六國,甚至北方的匈奴搶占先機,那曆史恐怕就更不知道會往何處去了。
六國或還不足為慮,真正讓他擔心的是匈奴,這些年中原混亂,各國無暇北顧,正是匈奴部落壯大的關鍵時期。
桓睢挽著韁繩,聽背上的人半晌不出聲,有點擔心地問道,“是不是哪裡摔疼了?要不我們回去找大夫瞧瞧?”
“沒事,我以為騎馬很容易的。”
“不難,回頭我跟蒙二哥專門教你。”
王離笑得前俯後仰,“就是,有什麼丟人的,又沒笑話你,至於嗎?”
臭小子,明明笑得這麼大聲,秦栘坐在桓睢的馬背上抬眼望去,忽見山石間有兩個衣衫襤褸的少年正遠遠跟著一頭野鹿。
他好奇地問道,“那兩個小孩是要捉那頭鹿嗎?”
幾個少年聽了頓時哈哈大笑,景卬先說,“你怎麼一天天好像什麼都懂,一天天又光問這種蠢問題。”
秦栘虛心求教,“不捉鹿,那他們這是在做什麼?”
王離應聲說道,“這還看不出來啊,找鹽哪,他兩個手上連把兵器都沒有,獵什麼鹿嘛。”
“鹽?”
蒙毅隻當公子長在深宮,民間許多事情不大知道,“咱們帶少君過去看看吧。”
於是,三人先後策馬向兩個少年所在的地方行去。
走近了些,秦栘發現二人年紀相仿,一個黑黑瘦瘦,另一個長得結實一點。
兩個少年瞧見他們過來也不吃驚,秦栘那匹沒人騎的小馬吃完了草,又打著響鼻舔了舔旁邊的一塊石頭。
黑瘦的少年望見連忙招呼同伴,“涉間,這兒也有!”
同伴聞聽,果然轉回此處,拿竹篾在馬兒方才舔過的那塊岩石上刮了又刮。
秦栘記得王離說,二人是在找鹽,他不能想象,需要這樣才能吃到鹽嗎?
王離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指指吃草的馬,“哪裡有鹽,馬知道,鹿也知道,通常跟著它們就能找到。”
秦栘叫住兩個少年,“你們家裡的鹽不夠吃嗎?”
兩少年麵麵相覷,黑黑瘦瘦的那個開口道,“家裡並不怎麼吃,涉間的阿姆病了,大夫說要吃鹽,我才同他出來找。”
“市麵上的鹽十分昂貴?”
少年搖頭表示不知,“家裡從來不買,應是比糧貴。”
秦栘覺得對方口中的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他叫涉間,你又叫什麼?”
少年有點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半晌不答。
涉間取了鹽,走到好友身旁,“他叫蘇角,我們就住在附近的百家村。”
涉間,蘇角……秦栘心頭一震,是了,難怪他覺得耳熟,“項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燒廬舍,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是“破釜沉舟”,是那場巨鹿之戰。
王離被俘,蘇角戰死,涉間不降楚,遂引將士數十人,焚燒大寨,葬身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