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幾位夫人,便是當日在職的宮女侍人,範圍也不大,怎麼就一點眉目也沒有?”妘姬十分氣餒,偶人之事她一心想查,可一則身旁可用之人太少,二則宮女內侍頻繁流動,根本無法一個個摸清底細。
麗奴心中也格外不安,“公主,往後奴一定會小心再小心。”
妘姬氣憤地揮開絞在一起的袖子,“這已不是咱們小心不小心的事情了,先是那個來路不明的木偶,接著又是扶蘇在回來的路上遇到埋伏的刺客,你說這兩件事,是否有關係?”
麗奴不敢妄言,“這……”
齊王宮內何嘗不是烏煙瘴氣,妘姬自幼耳濡目染,雖婦人心計未能學到幾分,但王室爭鬥她是再清楚不過的,她思索著在窗前來回走了兩趟,自言自語,“必定有關聯。”
“此事非同小可,公主慎言!”
“秦王年富力強,外人誰會逮個娃娃下手?那些刺客能清楚掌握太子的行蹤,一定和宮裡的人脫不了乾係。”齊國公主儘管粗枝大葉,卻並不傻,“麗奴,我猜有兩種可能,一是朝中的外臣不滿扶蘇做太子,致使國中楚人勢大,二是宮中的夫人,覺得扶蘇……擋了自家孩兒的路!”
麗奴越聽越害怕,“公主,可萬不敢再胡說了!”
妘姬聽話得不再說了,她意識到自己的猜測並不準確,就算是宮中的夫人,也須有能力聯絡朝中的外臣才行,否則一個困在宮裡的女人又能做些什麼呢?
她想到了一個人,但很快就把這想法打消了。
怎麼能懷疑自己最好的朋友呢?箳姐姐那樣溫柔善良,對長公子也一向視如幾出,對苑中的花鳥魚蟲都心存憐愛,豈會沾染這等齷齪不堪之事。
想到這裡,她又忍不住替箳姐姐擔心起來,她都能想到的事情,秦王必定早就想到了。
“阿姆哎!”
妘姬想事情想得專注,臭兒子在窗外一聲怪叫,差點把她魂都嚇飛了,她摸摸胸腔裡嚇得亂蹦的心,“要死啦!”
麗奴來到窗前,探頭向外望去,正見小公子騎在窗外那棵桃樹上,“哎喲,老天爺,公子怎麼爬到樹上去了!”
妘姬扯開跟前匆忙就要往外去的人,“看我今天不揍死他!”
“夫人!夫人!”
麗奴沒能叫住氣衝衝的主人,忙也跟著快步走了出去。
宮人圍在樹下,個個一臉慌張,都仰頭戰兢兢地望著樹上的小公子,生怕那桃枝不夠結實,給他一腳踩折了。
“嬴高,你給我下來!”
公子高望見母親,非但沒聽話下來,還抱著桃樹狠命地搖晃起來,樹枝上搖落的花朵,頓時淋了樹下人一頭一臉。
“呸呸呸!”妘姬吐掉落進嘴裡的桃花和露水,氣憤地將袖子一卷,叫開麵前的宮人,作勢就要上去將小崽子捉下來。
麗奴望見母子一般孩子氣,隻覺氣也不是,笑也不是,急急上前將人攔住,“秦君夫人,哪好這般?”
妘姬狼狽地扒拉掉臉上的花朵,怒指著樹上的小崽子,“等我上去,你死定了!”
公子高一臉委屈,“阿姆,我沒使壞。”
“沒使壞你搖樹乾甚?開得好好的花,全給你搖掉了!”
小崽子理直氣壯,“將閭說的,把花全薅完了,它會開得更好。”
“胡說八道!將閭比你還小,他知道什麼?”
“六英宮就是這麼乾的,將閭阿姆的迎春花就是薅禿嚕皮以後又開出來的!”
“編,你再編!”妘姬惱怒地命令跟前的侍人,“你們把他給我捉下來,今天我不打他二十板子,我就不是齊國公主!”
小崽子一聽要挨打,表情登時一虎,“女人,你不講道理!”
話音未落,聽命爬上來的內侍已抓住了他的腳脖子。
正收拾小崽子,忽有宮人前來通傳,說高太後召見。
妘姬丟開哇哇大哭的兒子,“什麼?召見我!隻有我嗎?”
內侍微微一笑,照實說,“還有其他幾位夫人。”
妘姬鬆了一口氣,要是老太婆單獨召見她,她才不敢去,“好了,我稍後便過去。”
她遣退侍人,連忙回去理理頭發,又補了補妝,出門時,臭兒子還在哭。
當娘的不心疼,麗奴倒聽得不忍心,“夫人,興許公子真是一片好心呢。”
“我信他才怪,謊話都編不囫圇,箳姐姐最愛迎春,又是惜花之人,平日宮中花草都是自己打理,宮人豈敢亂動,更不必說薅……薅禿嚕皮了!”妘姬想起臭兒子的新詞,頗有些忍俊不禁,文章讀不成,邪門歪道他會得很。
老太後畏寒,已進了三月門,華陽宮內室之中還燒著火,秦栘跪坐在老太後身旁,刺客一事,老太後比秦王還重視,不單頻頻責讓幾位叔公,連宮中負責戍衛的職官也不時要挨上一頓罵。
“好端端去什麼雍城,趙姬那個女人,她就是自作自受,你還去探望她!”
秦栘給爐中添了火,聰明得沒有吭聲,說好話,曾祖母必定生氣,說壞話,他一個晚輩,更沒這等道理。
“我聽昌平說,刺客之中還有呂不韋和嫪毐的舍人?”
他寬慰長輩,“此事有君父和叔公處置,況扶蘇也平安回來了,曾祖母莫再為此勞心生氣。”
老太後不滿地哼了一聲,“你君父是個糊塗蛋,原以為你叔公當了秦相會有些長進,做事也拖泥帶水沒有章法,我已交代羋平,嚴查城中呂不韋和嫪毐的舊人,死了還陰魂不散。”
秦栘覺得此舉有些過了,一來,文信侯與長信侯門客眾多,二人失勢後,門人四散並不好查,二來,門客不等於死士忠仆,誰會為了已經失勢的舊主做這等豁出性命的事情,三來,二人已去,再揪著門人不放,未免顯得秦君心胸狹窄。
但這些話,他不會當著老人家的麵講,說來說去,都是長輩關懷牽掛。
“有曾祖母在,扶蘇什麼也不怕。”
“來,到我跟前來。”
秦栘依言起身,走到老人家麵前,麵對麵望著對方的眼睛,這雙眼將秦宮看了四十餘年,從昭襄王,到孝文王,到莊襄王子楚,到現在的秦王嬴政,此刻她正目光殷切地在他身上望著秦國的未來。
曾祖母也好,秦王也罷,秦栘總是畏懼這樣的時刻,因為秦國到底有沒有未來,他根本不知道。
是亡秦者胡,是沙丘之變,是萬裡長城,還是那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他也常常問自己,上蒼送他到這裡來究竟是為了什麼,他既不會造紙,也不懂火/藥的配方,弄不出鋼筋混凝土,也分不清石灰和水泥,甚至讓他現在就去殺了項羽劉邦,他也沒有這等魄力。
他還是一個局外人,曆史的局外人。
老太後溫熱的手捧著他的臉,“在章台宮也沒有多少日子,好像瘦了些。”
“沒瘦,扶蘇長個兒了。”
“上回見你稻米吃得香甜,我已去信到楚國,叫他們再送一批過來,旁的沒有,這個不缺。”老人家說著又從手邊的小幾上揀了一個窩窩,“再吃一個,這個棗子餡兒,方才沒吃著呢。”
秦栘接過來,咬牙又吃了一個,窩窩甜膩的棗香,室中憋悶的炭火,還有老人身上的暮氣,都是不討人喜歡的,但偏偏又是這些莫名彙成一種厚重的溫情,一條不能掙脫的鎖鏈,一座走不出去的迷宮,壓在他心上,扼在他頸上,攔在他麵前,逼著他承認,他已同這裡的一切血肉相連。
“高太後,幾位夫人都已在前殿等候多時了。”宮人上前悄聲提醒。
老太後眉頭一皺,“怎麼著,還不耐煩了?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