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卬,你得空再去一趟旅店,問一問店中失竊的情況,看看內史署能否受案,最好將茅焦先生行囊找回來。”
景卬一臉抗拒,“找我阿翁啊?”
“內史恐怕顧不得這等小事,署中當有專事此務的職司。”
景卬還是不想去,桓睢開口,“我跟王離去吧。”
秦栘聞說,“也好。”他想起方才旅店中住客議論之事,“恐怕他顧慮自己在齊國的案底,不一定能配合,你們便宜行事吧。”
王離照舊拍胸脯應了,“放心吧,包在我倆身上。”
景卬糾結,“他又不能幫你說秦王,你還忙著幫他找包袱。”
“我不是幫他,鹹陽城中任何人丟了東西,有司不都應該緝盜追查嗎?若秦都盜賊橫行,以後還有誰人敢來。”
王離總覺得哪兒不對,這會兒才瞧見秦太子身上的補丁衣裳,他嫌棄地伸手扯巴了一下,“我說,這是唱哪出啊?”
秦栘無言以對,另外兩少年都在旁邊竊笑。
王離不經意間還瞧見他手裡攥了一把銅錢,“你穿成這樣不會是要飯去了吧?”
“你想象力能不要這麼豐富嗎?”
景卬也好奇,“是啊,你哪來的錢哪?”
秦栘白了二人一眼,“我不能有錢嗎?”
景卬說實話,“可你又沒有月錢,哪次出來不是花我們的錢。”
秦栘後知後覺,便宜爹好像真的一個大子兒也沒給過他,他小聲問了一句,“我沒有月錢嗎?”
桓睢拐著彎安慰他,“花我們的是一樣。”
秦栘望著手裡的銅錢,所以……他是真的很窮?
少府監監舍外那條回廊的儘頭處,少年低著頭,緊握著手裡的掃把。
站在廊柱背後的侍人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人死不能複生,你的老娘和你兄長,家主已叫人好生安葬了,人要知道感恩,你以為就憑你能吃到庖莊做的湯飯嗎?就連給你治病用的榆錢和槐花都是家主讓人專程從榆縣送來的。”
少年依舊低著頭,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你應當知曉,這宮裡誰才是自己人,誰好了,你才能好,還是那句話,人要懂得感恩,你老娘和你兄長地底下能不能睡得踏實,就看你的了。”
侍人說完站起身,“行了,少君出宮去玩,也該回來了,我先回去了,你自己沒事兒多想想,往後的日子還長呢。”
侍人走後,少年才緩緩抬起埋在胸口的腦袋,眼底霧蒙蒙一片幽暗的霾。
四月初,秦王政著大將辛梧領四郡兵開赴大梁,彙合魏軍南下攻楚。
官署內,已忙了一天的內史騰悵然歎息,非是不尊重老將,但他還是覺得自己比辛梧更合適,君上前期明明答應好的,要給他領兵的機會。
他搖搖頭,甩開那些旁思他慮,夫人說得對,在其位,謀其事。前些日子是他輕慢懈怠,以為鹹陽國都既無外患之擾,國人也遵紀守法,安於教化,內史能有什麼事情可做,真正沉下心來,他才發現,遠不像他想象中那樣簡單。
一豆一粟,一針一線,他視之事小,可落在一門一戶中,卻都關係著國人日子過得好與不好,法令落實得是否精準到位。
“內史。”
他望見下屬吏員拿著公文一臉為難地走進來,“怎麼了?”
對方將兩塊畫有人像的木板遞到他麵前,“還是上次那個叫黑牛的車夫,說有人賒欠車錢跑路一事。”
“哦?可查到是何人?”
手下欲言又止,好似不知該怎麼說,景騰不解催問,“你倒是說呀,查到沒查到,這有什麼不能說的?”
對方尷尬地瞧了他一眼,“根據車夫的描述和他提供的畫像,我們對比了戶籍信息,這兩個人好像是……”
景騰見他又不說了,莫名著惱,”怎吞吞吐吐,到底是何人?“
”是……是……是國尉與他的弟子王敖。“
”這怎麼可能!“
手下擦了把額角的汗,”我等也覺得不大可能,國尉豈會欠人車錢不給。“
內史騰想了想,“好了,待我明日去拜訪國尉,親自落實此事。”
“這這……這點小事還要專程去向國尉核實麼?”
“此事你們不用管了,我親自處理。另外日前通達旅店的失竊案查到哪裡了?”
“還正在查。”
“要儘快,若是盜賊已經分了贓,再追失物就難了。”
“是,內史。”
景騰心中愁悶,夫人還是不肯跟他回家,家裡的小崽子也不理他,少君吩咐加緊跟蹤的案子,臭小子不想跟老爹打照麵,叫彆人來同他講。
白日無且先生遣了藥童進宮,說那位茅先生並無大礙,隻是身上有些淤青。涉家夫人是陳年舊疾,又拖得太久,加上終年勞累,而今隻能慢慢調養。
秦栘未同主人打招呼,隻怕一枝扶栘給先生又添麻煩,好在童兒說,他等都是好人,那位茅先生雖然潦倒,拿了藥硬要償付診金,涉家少年這幾日也悄悄往家中送了許多野物和乾貨,他那個好友蘇角更日日傍晚來夏家院中打掃乾活。
因為章邯,秦栘著意了解了一番章家。
章邯的父親名叫章午,在少府任官,與發妻王氏育有章邯兄弟二人,長子年方十六,次子章平十三歲。
發妻去世,章午沒有再娶,兩個兒子,長子在城中有些交遊,知者甚多,次子據稱一直在府中養病,嫌少有人提起,那天旅店裡見著的,應當就是章午的次子章平。
秦栘也覺得那小子有病,而且還病得不輕。
隻不過他更在意的是章邯,作為秦末最後一位力挽狂瀾的名將,章邯可以說是不世出的奇才。若史書果真不偏不倚記錄了所有事件的真相,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他的所作所為雖令人遺憾,卻也無可指摘。
反秦大軍逼近函穀,是他在危難之際最後一次挽救了秦帝國,隻可惜曆史沒有假設,因此也不會有人知道,若沒有二世責讓,沒有趙高擅權,若他不曾投靠項羽,秦國的未來又是怎樣。
那天從宮外回來後,秦栘又開始整夜整夜地睡不著,春申在前,項氏在後,他們都與秦國的昌平君聯係在了一起。
好在秦國已經出兵,伐楚一事應是塵埃落定,可他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些什麼。
先是司馬欣,後是項渠,再是章邯,這些人物的出現,將他原以為離自己還很遙遠的那些圖景,一下子拉近到眼前。
總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史書上曇花一現的秦帝國,想起大澤鄉那場驚天動地的暴雨,想起新安被坑殺的二十萬秦卒,想起厲兵秣馬爭入鹹陽的十八路諸侯。
這些混亂的圖景流入破碎的夢境,化為夢魘。
夢裡他在SUM總部33層那間日光充盈的總裁辦公室,老板含嘲帶諷,語氣刻薄,“想解約啊?這輩子都彆想。”
“需要多少違約金,我賠給公司都不行嗎?”
“你覺得我缺你那點兒錢?”
一眨眼又到了片場,導演怒氣衝衝,“怎麼搞的,說了這裡要流淚,要哭,梨花帶雨你不行嗎?”
“導演,劇本上不是這麼寫的。”
“你是導演,我是導演?需要你來教我怎麼拍?不想演就走人,還當現在是五年前呢!”
鏡頭抵在麵前,話筒送到臉上,他想走,麵前卻被粉絲記者圍得水泄不通。
轉身後退卻一步踏空,仿佛有一股不知名的巨力強行將他拖入時間的渦流。
他在水底被水草纏住四肢,勒住頭頸,下一刻就要窒息,他試著呼救,張開口卻被流沙灌滿咽喉。
水底變成荒漠,流水變成黃沙,烈日將肌膚寸寸灼裂,他迎著太陽在沙海中掙紮,黃沙滅頂的一瞬間,途徑一隊過路的商旅。
商人問他要去何處,他說回家。
那人又問,家在那裡,他報了A市濱河區花溪路公寓的地址,卻沒有人能聽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