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才想起,他已不再是他,於是又答,家在鹹陽,要回大秦。
旅人麵麵相覷,卻道秦亡已久,隻知有漢。
他問旅人,秦並六國而有天下,劉漢焉能取而代之。
旅人搖手慨歎,可憐秦國六百年基業,毀在不肖子孫手裡。
他急急追問,可是秦二世胡亥嗎?
旅人大笑,甚麼胡亥,秦君愛重扶蘇,期以萬世,哪知此子不堪大用,連二世也難為繼。
胡說!
哪個胡說?楚霸王率項氏八千子弟擊潰二十萬秦軍,橫掃天下,所向披靡。漢王入關,約法三章,秋毫無犯,秦人簞食壺漿,夾道歡迎。
夠了!我要回家,君父還在宮中等我。
哪裡還有秦宮喲!當年項王一把火,鹹陽宮連燒三月,連塊磚頭瓦碴也沒剩下。
不……這不可能!
祖龍死而地分哪!
胡言亂語!你走開!
大楚興,陳勝王!
不要再說了!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夠了!夠了!夠了!
秦栘猛得張開雙眼,窗前無月,夜色正濃,君王皺著眉頭坐在床前,眼裡都是擔憂。
男人伸手拭去他額上的冷汗,“又叫夢魘著了。”
他想起身,卻被人壓著肩膀按回床上。
君王虎著臉給他掖了掖被角,“近來夜夜如此,恐是邪異作祟,寡人看著你睡,不信還有何物敢來侵擾吾兒。”
也許是夜晚太安靜,秦栘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在靜默中加重了,他早已習慣在孤獨的人世上了無牽掛地活著,可突如其來的荒唐際遇卻強行在他的生命裡插入了一個父親的角色。
銅燈的映照下,男人高大的影子落在他的身上,對方嚴肅的神情裡藏著不動聲色的溫柔關切。
他攀著父親堅實的手臂從床上坐起來,大睜著一雙彷徨不安的眼睛,全然不見白日裡秦國太子的端莊儀態,也找不回過去在聚光燈下的矜持從容,是一縷幽魂,無名無姓,無處存身,“君父,我很怕……”
怕什麼,他沒有說出來。
怕再也回不去屬於自己的世界,怕成為真正的公子扶蘇,怕近在眼前的無法逃避的滅國戰爭,怕六國遺民不能忘卻的血海深仇,怕那些神乎其神無往不勝的英雄豪傑,怕秦國到最後還是二世而亡。
年輕的君王聽著這般軟弱的話語,難得沒有發怒,反用那隻溫熱的大手摸了摸愛子的頭,“寡人活著,允許你怕,怕了就來阿翁身後躲著,但你要記住,將來有一天寡人不在了,這個字與你便再也沒有關係。”
“……阿翁。”秦栘遲疑著喚了一聲,不是以公子扶蘇的身份,也沒有進入任何角色。
秦王正襟危坐斜睨了他一眼,又長歎一聲,扶著他重新躺下,“睡吧,莫著了涼,阿翁守著你。”
“阿翁可曾想過……幾百年幾千年後會是什麼樣子嗎?”
君王眼中閃過一瞬間的迷惑,之後又堅定地握緊了雙手,“這還需要想嗎,天光可及之處,兵鋒所到之處,皆是我大秦的疆土。”
秦栘垂下頭,五百歲裂土封疆,十四載土崩瓦解,始皇帝意欲“傳至萬世而無窮”的大秦帝國,隻有短短十四年的光景。
“扶蘇。”
秦栘應聲抬頭,目光卻猝不及防撞進一雙飽含期待的眼睛,君王的眼底壓著兩團熊熊燃燒的烈火,帶著吞滅天地的磅礴氣焰。
秦王的兩隻大手重重落在他的肩頭,秦栘聽見麵前人說,“吾兒這副肩膀,將來可要扛起大秦的萬世基業。”
夜深人靜,楚國項氏府邸,內宅燈火通明。
老仆望著燈下仍在翻閱兵書的將軍,上前低聲勸說,“家主,時辰不早了,該歇息了。”秦魏伐楚,將軍連日整兵,已十分操勞。
項燕不安地望著案頭的燈火,“渠兒出門多久了。”
“家主,近一月了。”
項燕合上兵書,秦軍已經開赴大梁,孩兒也早該回來,此番莫不是連公子啟也無能為力了?
他倒是不懼秦軍,也不信區區四郡兵能打出個什麼名堂來,隻是先王在世時,苦心籌劃十數年,集趙、楚、魏、燕、韓五國之兵合縱攻秦,可結果還是一敗塗地,自那以後朝中一些鼠輩便懼秦如虎,厭戰畏戰。
他自案前起身,心事重重走到門前,忽聞金戈之聲,抬眼卻見庭院之中戍衛人影攢動,荷戟執兵匆忙湧至近前,院門外一列黑衣人氣勢洶洶正朝這邊過來。
“老爺。”老仆緊張地朝主人靠了一步。
項燕望見不速之客身上眼熟的裝束,皺緊眉頭吩咐老仆,“叫侍衛都下去,這裡不須伺候了。”
“是,家主。”
戍衛依令退至院外候命,黑衣人喧賓奪主,提刀帶劍把守書房。
項燕轉回房中,挑亮燈火,來人掀開兜帽,正是楚國令尹李園。
“令尹深夜到此,有何指教。”
“替楚國解圍,替王上解圍,亦替將軍解圍。”
項燕濃眉緊擰,“令尹何出此言。”
李園向隨從使了個眼色,手下立刻捧上一隻漆木匣子,徑直呈送到將軍書案上。
匣子打開,項燕遲疑上前,未得靠近,隻覺一股血腥氣撲麵而來,定睛再瞧,目之所及瞪時駭得他連退數步,匣內所盛竟是長子項渠的人頭!
項燕驚怒交加,當場拔劍便要斬了來人,“李園爾敢!”
黑衣衛士護在主人身前,李園微微一笑,“我已言明,此舉非我本意,替楚國解圍,替王上解圍,亦替將軍解圍。”
大將軍氣得渾身發抖,“簡直胡言亂語!”
“這些年項氏一族為楚國儘忠,李園一清二楚,今次秦軍出兵,此舉意味著什麼,大將軍還不知曉嗎?”
“我該知曉甚麼!”
“眼下隻有兩種可能,一、兩位楚國公子灰心失望,已不願再白費功夫襄助楚國,二、秦王嬴政大權在握,秦國不再是相邦做主的時代了。”
將軍望著孩兒血淋淋的人頭,怒發上指,“這與你殺我兒有何相乾!”
李園意味深長,“我在幫大將軍,幫項氏一族啊。”
“狗屁!”
“昌平君對大將軍不滿,這是顯而易見的,將軍可想過,我殺項渠,將軍正可借此,將事情全部推在我李園身上,管保將軍英名不失。再者,大將軍為助昌平,痛失一子,昌平感念在心,此番還不竭力化解楚國危難?”
“你……你……你!”
李園目光平靜如水,這份禮物是給公子啟的,同樣也是給王上的,有舍才有得的道理,麵前人不會不懂。
書房內靜得沒有一絲聲響,項燕強自壓製著胸中的怒氣,他深知,此時便是殺了李園也無濟於事,這個時候若國中內亂,隻會給外敵可乘之機,更何況殺了楚王親舅,項氏一族在楚國也再無立足之地了。
李園深夜到此,怕絕不僅僅是他一人之意,此舉更像是一個提醒,渠兒之死或許隻是一個開始,此事再繼續下去,項氏一族隻會裡外不是人,不單與秦國結下冤仇,還會淪為王上的眼中釘。
將軍咬緊牙關,咽下血仇,上前朝來人一拜到底,“令尹大德,項燕沒齒難忘!”
李園知曉他已想通了,“我明白將軍一片忠心,願將軍也明白在下的良苦用心。”
“令尹為楚國計,為王上計,為項氏一族計,項燕銘感五內。”
“我已派人去遊說秦將辛梧,此番是否能見成效,就看大將軍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