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這頭腹內打鼓,露生也在那頭思緒如麻。他這兩三天之間,真把生離死彆都曆遍了。半個月裡,哪一日不哭?三五年來,哪一日不熬煎?此時要說落淚,卻是生死之後,連淚也沒有了。回想自己和金少爺相識十年,實在是和睦的時候少,計較的時候多,原是為了和睦才計較,最後沒有和睦,隻剩計較,當真一段孽緣!
此時他定定看著金世安,這模樣再熟悉不過,隻是神情大不相同。其粗陋鄙俗之處,真叫人嫌棄也嫌棄壞了,可人家臉上身上非青即紫,作孽的不是自己又是誰?見他一片好心,寬容忍讓,所謂君子有德,不在形狀,人品高低,全在心間,又覺自己太把人看扁了些。
想到此節,他輕輕歎了一口氣。
金世安見他歎氣,嚇得把頭一縮,說實話白露生發瘋他不怕,就怕這個黛玉腔調哀風怨雨,他也不敢說話,也不欲逼問,隻是眼巴眼望看著對方。
兩人心中此時互相嫌棄,嫌棄到頭,倒互相珍惜一點僅存的人品。露生把心一橫,隻道萬事不能太計較,計較深了,就是自尋苦吃,二十年來這計較的苦還沒有吃夠?眼前這人說的是真也好,是假也好,何妨信了他——也不必當做彆人,隻當少爺重新做人,做得差些罷了!
他坐起身來,也不說廢話,隻說三個字:
“都依你。”
短短三字,雖然氣短神昏,說得卻是擲地有聲,金世安覺得白小爺此時此刻,又像個男人了。他點點頭:“彆慌,我還有一個要求,你要能做到,咱們就好好相處,要是做不到,趁早滾你媽的蛋。”
露生倒覺好笑,這人眼界氣度,也不像窮人出身,隻是言談舉止怎似泥腳一般?“樹小牆新畫不古”,正是形容眼前人,隻怕彆是個暴發戶。不禁展眉一笑:“有話請說。”
金世安看得呆了一呆。
他和白露生幾次見麵,都是作天作地,非哭即怒,從來沒見他笑過,此時雖然哭得眼睛腫著,臉也黃著,可是淺淺一笑,真似春花初綻於冰雪。總覺這笑似曾相識,忽然想起露生花前月下地對他說“有我呢”。
——原來是夢裡見過的。
露生被他看得靦腆,也不知他是何意:“不說話,隻管看我做什麼?”
金世安趕緊收起自己的騷心思,含糊笑道:“我就說……”
“什麼?”
“我說你笑起來肯定比哭好看。”
露生也不生氣,也不理他,那頭慢慢低下去,心中隻道這人怎麼沒頭沒腦?可瞧他一副呆樣,又生不起氣來,兩個人莫名其妙地害了個臊,露生是薄羞嬌惱,金世安是摸不著頭腦,兩人你呆我也呆,呆了半天,露生輕聲道:“你要我戒了大煙,是不是?”
金世安這才把魂收回來了,見露生仿佛遲疑的樣子,他心中也是一沉。
“我不是勉強你,要不要戒全看你。戒,我們同心協力做隊友,不戒,你在這裡做你的白小爺,我明天就叫我爺爺接我回家,從今往後我們誰也彆挨著誰,一刀兩斷各自滾蛋。”
這話原本應當說得很硬氣,金總不知那塊兒心虛,總希望露生答應他才好,最後越說越慫:“我現在好歹也是少爺,你戒毒需要什麼幫助,我都可以提供。
“……你要幫我,怎樣幫我?”
“怎麼樣都行,守著你都行。”這個金總不含糊:“我咬都給你咬成爛粽子了,不怕給你多咬兩次。”
露生聽他說話放屁,忍不住又要笑,沉吟片刻,認認真真回望於他,一字一句道:“不必你來幫,我答應你就是。”
這話答得太容易,金總簡直不敢相信,露生見他躊躇,心中傲氣又上來:“我既答應你,就必能做到,彆小瞧人!”
金世安搓搓爪子:“大男人說話算話,同誌,握個手!”
露生臉上微微一紅,把手跟他握住了。
回想他們那時握手的情形,不像偉人會麵,倒他媽的像在求婚,總而言之——偉大的、純潔的、超越階級的,穿越時空、開了外掛、好像爽文二男主的,互相嫌棄、毫無計劃、但是盲目樂觀的,以兩個領導人為中心,可能以後也就隻有兩個人,總而言之攜手並進奔解放的革命聯盟,就在這一刻誕生了!
金總越想越高興,恨不能現場拜個把子,隻是昨天晚上被下踹上撓,要起來又屁股疼,橫在床上叫:“以後彆叫少爺,兄弟之間平起平坐。”
“不叫少爺,叫什麼?”
金總咧嘴一笑,在露生下巴上搔了一下:“叫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