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良玉皺著眉頭冥想,百思不得其解:“北雍皇帝為何會遣他來?”
謝淵道:“聽聞這個二皇子在北雍眾皇子中不甚出色,便被送來當質子了。”
說完謝淵心裡深感悲涼,若今日兵敗的是凜朝,恐怕被送去敵國當質子的就是自己了。
陳良玉捏了捏鼻梁。
不出色?北雍皇帝生出的一窩廢物裡也就翟吉完全繼承了他的謀略稟賦,矮子裡拔大個就出這麼一個好蘿卜,雖說帶了點泥,但總還算有個蘿卜樣,他竟給送到彆國為質了。
這皇帝乾得不錯,亡國指日可待。
陳良玉保守的神情中那一絲忌憚還是被謝淵捕獲,他問道:“你與他,有私怨?”
“私怨說不上,我跟他不共戴天。”
陳良玉沒虛誇,她與翟吉之間,是有在認真給對方琢磨上百種慘烈的死法的。
謝淵彎眉淺笑,也許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每次跟陳良玉說話嘴角都會不自覺上揚:“難得還能聽你說句笑,天氣嚴寒,你今日有公務?”
“去處理一些私事。”
二人並排走過一段距離,車馬在身後跟著,在皇家伺候的內侍護衛都很有眼色,落下好大一段距離,確保聽不到主子講什麼話。
謝淵道:“你從刑部出來那日,禦史台一個叫趙興禮的禦史,參了邱仁善一本。這個人,性格剛直,誰也不怕得罪。”
陳良玉埋著頭不說話,她也上了一個民情折子,可賣官案與衍支山貪墨案一出,宣元帝焦頭爛額,此時遞折子參誰家納了小妾這樣的事,那就是不識時務了。官場的風氣問題和官員德行在相安無事時自是大事,可在緊急朝務麵前,顯得是那麼微不足道,她與趙興禮的奏本都被扔在堆了一堆廢折子裡生塵。
她對那個叫周培的姑娘有愧,隻差一點,她就可以還她一個公道。可恰恰最關鍵的時候她叫刑部帶走關了幾天,僅僅幾天,一切都已再無轉圜的餘地。
甚至那天隻綁了一簇紅綢花的納妾轎子,她快馬飛奔去攔了,也沒來得及攔下。
“朝中仗勢壓人的風氣絕不可有,必得整改。”謝淵道。
陳良玉卻輕輕搖了搖頭,“殿下知道東府的老王妃嗎?”
“知道,聽聞賀夫人曾在老王妃身邊教養過。”
謝淵說的賀夫人便是陳良玉的母親賀氏,他沒有用“令堂”這樣有從屬身份的稱呼,尊稱其為賀夫人,是對賀雲周本人有些敬佩之心的。
“正是,老王妃年輕時便素有賢德之名,我母親在她身邊養過幾月。老王妃的賢德是遠近聞名的,引無數大家閨秀競相效仿,那個時候,世家大族選新婦,都以受過老王妃的教誨為基準,可那賢德之名的由來我卻十分不解。”
陳良玉哼一聲,挑動一側嘴角,似是十分不滿,“老王妃原有意中人,卻因丟了貼身繡帕,叫那年回京述職的老王爺撿到了,那時老王爺僅僅是一城守將,還未因功封王,老王妃家自是不滿意這門親事,要推辭掉,誰知老王爺竟帶著那方遺失了的貼身繡帕上府提親,貼身物件出現在外男手中,傳出去難保不會有人說男女私相授受,也會有損家中其他女兒的名聲,為保全一個‘家風嚴謹’的名聲,便應下了這門親事。世人皆讚她雖為下嫁,入門後卻不擺世家女的架子,孝順公婆,侍奉丈夫,自己生育不了子女,便為老王爺張羅了幾房良家妾,不爭,不妒,視妾室之子為幾出,悉心教導,是以老王爺的幾個子女待她比生母還要敬重。”
“隻因一個無心之失,老王妃便搭上了一生,其中因由,難道也是權貴以勢壓人嗎?皆是世道壓迫,女子愚昧,蒙了心智,隻需搬出‘貞潔’二字,便能困住女子的一生。”
不知不覺間二人已走了很遠,謝淵靜靜地聽她說,這番見解是他從未聽過的,同一件事不同的人以不同的角度來看,竟如此大相徑庭。
陳良玉今日仿佛攢了一籮筐話,還在接著說,“可女子愚昧,是世道的過錯,不是她們的罪尤。周姑娘柔弱之軀,性情卻剛烈,破釜沉舟隻求一個公道,可即便求到了公道,她往後的日子竟隻有上山去做姑子一條路可選,除此之外世道再容不下她。諸多不公,皆因女子地位輕賤,女子受輕,是因為這天底下最能說得上話的地方,朝廷,沒有女人的一席之地,是以政令、法度失了偏頗而不自知。”
“我隻願有朝一日,天下人,無論男女,無論貴胄庶民,皆能讀書明理,終有那麼一天,女子可以不受桎梏,也可以入國子監,考科舉,做官,經商,行醫,參軍……做一切男子能做的事情。不依附他者,才有她們的廣闊天地。”
謝淵沉思著,注視眼前的少女,一番獨得之見說得他啞口無言,他從未想過這個角度。陳良玉是獨特的,他初見她那天,見她有條不紊地排兵布陣,雖然她的兵隻有二十人,卻請君入甕一般將北雍二皇子引入圈套,那是他一個長在皇城的皇子第一次親眼看到紙上兵法的活泛踐行。
那時他便覺得這女孩子與旁人不同,如今這樣的感受更加強烈。
他聽她不再講話,便接道:“或許有朝一日,會有一位賢明豁達的君主,辟出一個這樣的世道。”
陳良玉卻突然駐足停下,謝淵邁了一步後餘光見她沒跟上來,回過身等她。
後麵跟著的車馬也不再前進,停在不近不遠處。
涼風中,少女眼神澄明,她認真地注視著謝淵,一字一句道:“殿下可願做那位賢明豁達的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