萩原研二 今天允許下雪(2 / 2)

萩原研二側對著我,正盯著柏油路上一處裂開的縫隙看,像在走神,但我知道他在聽。

“現在是萩原君家裡的低穀吧,住在這樣的公寓樓裡,和我們這樣的家庭做鄰居,”我隨手碰了一下身邊路過的牆體,就有黑黃的灰塊落下來,“所以對有些事情會費解,出手幫忙我很感激。”

“我前兩天遇見千速小姐,有聊過幾句,你們要搬家了吧?”我稍微用力跺了跺腳,聲控燈終於給麵子地亮了,“恭喜呀。”

萩原研二不笑的時候,下垂的眼睛會顯出幾分濕漉漉的深邃,這樣的人,不論何時都會無往不利吧。

我懷著一點扭曲的快意繼續說下去,“我出生在這,運氣好的話死亡也會在這裡,你的低穀…我習慣了啊。”

“萩原君,你的可憐撈不起來我這種人。”

他站在原地不作聲,我顧自往樓上走,路過三樓時能聽見嗬斥的聲音,看來經典劇目又要在這棟樓上演了,不是我家就是彆家,大家都一樣,有什麼差彆呢。

再轉過一層就好了,疲憊襲來,我的腳步都有些拖遝起來,身後傳來很迅速踩上台階的聲音,幾下而已,萩原研二已經追了上來,他第一次不那麼守禮地拉住我,“如果不僅僅是可憐呢?”

悅人先悅己。我想,第一次見麵就在那個我顧忌費用不能開電熱毯的雪天,已經是命中注定了。

在樓下持續的嗬斥聲下,終於有孩童的啼哭響起,“這裡不是談話的好地方,萩原君。”

紫色的水晶太美麗了,就算昂貴到不能擁有,旁觀著的我也會為它的黯淡歎息。

就算這樣,我還是握住了門把手,掙脫了與我短暫同行一路的萩原研二,“我到家了。”

冬天總是來得比期待中要早一些,大學入學的共通考試來臨時,我向難得清醒的父親拜托,這幾天晚上儘量安靜地度過,“就當是報答萩原家一直以來對我的照顧。”

“那你呢,悅子?”不喝酒的時候,父親偶爾也有幾分母親還在時的樣子,“你不去參加考試嗎?”

櫃子上母親的照片是我自己放倒的,因此我可以自然地應聲,“不去啦,我還沒能準備好。”

外麵又在下雪了,冬天可真冷啊。

萩原家搬走後,東京總算發揮了它人口密集的優勢,在那之後的四年裡,我再也沒見過萩原研二。

近期我找了份兜售酒水的工作,提供住宿,八張床擠了十二個人的地方,不過大家都是瘦削的女孩子,工作時間多在夜裡,白日裡也各有零工,穿插著回來休息,倒也算住得開。

都是為了討生活,又忙又累的,到宿舍裡多是倒頭就睡,相處一陣子後多能互相包容,住在窗簾旁上鋪的兩個人還特意與我換了位置,“小澤白日裡可以透過縫隙借光看書,我們換去那邊也能睡得好些。”

其中年紀大一點的那個還認真囑咐我,“你還小,要注意眼睛啊。”

與我搭檔的麗子在當晚上工時提起這事兒,話裡還有幾分羨慕,“你啊,長了個上進的腦袋,真是了不起,居然在這種環境下還能堅持學習。”

這幾年東拚西湊,家裡的債務已經還上大半,22歲的我也比過往心性平和了些,“這要感謝我一路以來,遇見的多是好人。”

十月末夜裡的秋風已經涼了,我和麗子合力用推車把酒水推進了臨租的店麵空地,換上了材質奇怪、動起來會有娑剌聲的裙子,把跟樣品顏色相近的綬帶套好後,也隻能給自己打著氣投身進夜風裡。

提著裝了酒的塑料籃,我們穿行在夜生活繁鬨的街區裡,目標是聚會的散戶群體,為了提成,我的臉都快笑僵了,趁著去補貨的時機,我把點起的煙藏在酒瓶間,往這邊在一家KTV樓下的吸煙處走去。

眼看快要到了,我怕煙滅掉,趕快拿起來嘬在嘴裡,就沒注意目的地除了我還站著的高個子煙民長什麼樣子,被擋了路的時候,我不太耐煩的皺著眉抬頭,“勞駕讓讓…”

看清是誰的時候,煙灰抖了一抖,我也顧不得去想萩原研二為什麼會在這裡,趕緊檢查自己身上的工裝與綬帶有沒有被火星濺到。

然後發現自己手在抖。

“萩原君?”在彼此的沉默中,KTV的樓梯方向傳來了清亮甜美的聲音,看來是他認識的女孩子正往這邊走,我趕忙整理好自己,微笑著問麵前的萩原研二,“客人,需要酒水嗎?”

在裙子的娑剌聲裡,幾年不見的萩原研二在看我,他好像身材更膀了些,眉目也比從前鋒利,也不知道他現在從事了什麼行業,比起之前居然多了幾分氣勢。我在他的目光裡努力維持著鎮定,萩原研二突然把穿著的外套脫下,往我腰間圍了上來。

我狼狽地躲避,等他湊近才看清背著光沒注意到的紅暈,“這位客人喝高了!”我提起聲音衝那女孩兒喊到,“我去叫人!”她應聲,居然掉頭跑了回去。

啊?

我被搞得頭大,把籃子放地上才空出手把外套拆下來懟進他懷裡,他不接,任由著外套滑落在地,反而伸出手來拉我。

我不敢大聲,“你放開!”

重逢後的萩原研二像是變成了啞巴,他幅度很大地搖了搖頭,像是隻甩去水珠的大型犬。

“萩原君你…”我的話被打斷了。

“萩原?你還好嗎?”是個我沒見過的男人,長相和聲音一樣溫和,走過來幫我脫離了困境,他摻住萩原研二,幫他向我致歉,“抱歉,我朋友喝醉了。”

萩原研二搖搖晃晃著又低下身子去拽我的籃子,我不好蹲下,他朋友看破了我的窘境,“我們正好需要續酒水,麻煩您把這一籃都賣給我吧。”

我接過他給的紙幣,想趕快逃離,萩原研二說出了我今天聽到的第一句話,“聯係方式,拜托。”

他聲音聽上去有些啞,在他朋友微訝的目光中,我為了擺脫這種境地飛快地報出了自己的電話號碼。

結果萩原研二還在拉著我的綬帶,“你再倒背一遍。”

喝醉了還記得核實,我簡直要被他氣笑了,隻能倒背一遍,見他仍不放開,已經快要控製不住語氣裡的惡劣,“還有什麼事嗎,客人?”

喝醉了的大型犬倚在朋友身上搖頭,用空著的手指了指自己,“我,kenji—”然後又把自己地上的外套撿起來掏出了什麼遞過來。

是一顆巧克力。

他朋友在一旁溫聲道,“請您收下吧。”

我拿起後,綬帶終於被放開,不敢回頭轉身匆匆逃離了這個小巷。

那顆巧克力我放了很久,還沒想好怎麼處置,就看到了爆/炸物處理班警察犧牲的新聞。

等確認過訃告後,我去參加了寺廟中的喪儀。

在僧人誦經的聲音中,我看著祭壇上的荷花燈映照著萩原研二年輕英俊的麵龐。

世尊,若未來世,其善男子,可得百返生於三十三天,永不墮惡道?*

我沒去打擾在靈前難掩悲痛的萩原家人,祭奠後放下香典就退了出來。

寺廟的西側有焚紙的地方,好像是為了照顧那些有燒紙習俗地區的人們專門開設的,不過氣氛冷落得跟天氣一樣蕭瑟,我去請紙錢,在寫包封時恍惚落筆,寫下故人名姓。

“是要這個嗎?”香客拿著包裝好的紙錢問我,我剛想點頭,又改了主意,“換那個貴些的,麻煩您了。”

白日裡火苗燃起來也是讓人晃神的橙色,我把印著元寶如意的黃紙一張張投入爐裡,輪到包封的時候,我摩挲了下數度在夜裡偷偷寫下後又悄悄撕掉的名字,再看著它被火苗吞噬。

萩原研二死了。

隨著整時敲鐘的聲音,這件事被嗡地震進了我腦子裡。

離開時我在門口碰見了一位穿著黑色套裝的青年,是在女仆咖啡廳見過的萩原研二朋友,我記得那一頭卷發。

他禮貌地向我打招呼,說是有東西要轉交。

“是hagi之前想送給您的東西,不過買錯了款式,沒來得及換款就…他很想送出去,不知道您願不願意接受?”

鬆田君一定是萩原研二很好的朋友,那東西他就放在車上,好像本就打算尋到我問上一問。

他還用車捎了我一段路,聊了幾句萩原研二人生中的最後一分鐘。我拎著禮袋在宿舍附近的便利店下車時,離開前他還在感謝我。

“您客氣了,節哀順變。”我對著搖下來的車窗躬身。

“您也是,請節哀順變。”他走之前這樣說。

我坐在便利店的桌子上取出袋子裡的東西。

其實我見過這禮袋,不久之前,也在同一個位置,萩原研二約我到這邊見麵,看我視線掃過那禮袋後,把它拿下來放在他那邊的凳子上,用身體遮掩住。

“你來啦。”他笑著對我打招呼,不像是醉酒那天的樣子,話多得很,絮絮叨叨講著近況,說他已經從警校畢業,入職了爆/炸物處理班,現在跟叫做鬆田陣平的幼馴染一起住在宿舍裡,福利待遇很好,也沒什麼大額花銷,恨不得把工資條都抖落出來給我看上一看。

“所以,你能給我個機會,讓我做一筆投資嗎?”

“投資?”

“你看,現在經濟發展狀況一般,錢存在銀行也不見得增資,不如花在看起來回報更好的地方,比如…”萩原研二亮晶晶的眼睛又逡住我了,“我資助小澤桑上大學怎麼樣?”

“…”

“我這麼說會冒犯到你嗎?那…”

“好啊。”我答應他。

他張張口,被我突如其來的答應怔住,於是我又笑著重複,“請萩原君借我上大學的錢吧,拜托了。”

時間真的是很神奇的東西,他已經成長到可以維護我殘缺般的固執,而我也願意被他幫助填補。

萩原研二忽地站起來,“慶祝一下吧,由於工作的原因,我不能喝酒,熱飲怎麼樣?”

我指了指櫃台那邊,“肚子有些餓了,白煮蛋吧。”

那天的最後,我們兩個對著磕開雞蛋充作乾杯,也是在同一張桌子上。

盒子裡的水晶球已經被我拆了出來,擰下發條,伴隨著清淩淩的音樂聲,裡麵的馴鹿就會緩慢地飛上天際,漸漸有晶亮的裝飾品被吹起,細碎地鋪滿整個世界。

原來是這樣啊,怪不得萩原研二沒有當麵送給我。

真的是美麗得像夢一樣啊,我緩緩趴下,仔細端詳欣賞。

沒關係,今天允許下雪。

醒來時,我按亮手機鍵盤,不過淩晨四點出頭。

宿舍裡一片漆黑,還好我適應黑夜很快,避免發出聲音打擾睡意正濃的室友們,我小心下床,穿過狹窄的回廊去公共的洗漱間打理自己。

用力澆了自己幾潑冷水,看著手鏡中已經有些腫起的眼眶,我心下默默計算了時間。

最終還是冒著寒風去警視廳附近賭賭運氣。

不知道萩原研二上學時不分寒暑都會晨跑的習慣現在還有沒有。

從天微涼到透亮,我站了可能有一個多小時,挪動步子已經緩解不掉僵冷時,萩原研二的身影真的出現在了路邊。

我躲在樹後遙遙望了他幾眼,不想打擾,等他跑過去後,就準備從反方向離開。

走出幾步,身後有跑步聲逐漸接近,我回過頭去,“果然是你。”萩原研二正氣息不太均勻地對我笑。

我有些無措,想要說路過,他已經皺起了眉毛,“你在外麵站了很久嗎?”他的手伸過來,是熾熱的、活著的溫度。

不受控製,我感覺到自己鼻酸翻上來,我吸了一大口氣爭取把眼淚憋回去,結果在他的輕聲詢問裡一敗塗地。

“萩原君,你不會死的吧?”我反握住他的手,問出了可笑的問題。

“做噩夢了嗎?”萩原研二很有耐心地回應我,“沒有死哦,我還好好在這裡呢。”

“也不會在拆彈前抽煙?”

“啊…以後決不會了!”

“必要的時候會穿防護服嗎?”

“…這夢怕是小陣平托給你的吧?怎麼這麼…會穿的。”

我吸了吸鼻子有些絕望地問,“那黑屏了的炸彈突然重新跳秒該怎麼辦呢?”

“誒?這種?”萩原研二好像在苦惱著怎麼用平白的語言給我講明白,在一大堆聽不太懂的術語跑過耳朵後,我終於聽見了自己想聽的話,“…總而言之,現在已經有信號屏蔽器了,那種情況很容易解決掉的啦。”

一直縈繞在眼前的蓮花燈終於滅了,黑白照上的青年被鍍了色,麵色生動地跳出相框站在我麵前,正糾結著要不要用擦過汗的毛巾給我拭淚。

有風吹來一點冰涼化在我臉上,萩原研二側過身子幫我擋風,“下雪了啊。”他語氣有些擔憂的說道。

我終於放縱自己幫他解決一個煩惱,伸出雙臂環抱住他,就著像初冬時節將太陽擁進懷裡一樣的溫暖,把眼淚都蹭在他衣襟上。

“沒關係,今天允許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