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艇是忽然爆炸的。
轟地一聲,沒有任何征兆。火舌挾裹氣浪遽然衝上甲板,眨眼間便蔓延了整艘船,遊艇部件也在炸裂中不斷發出難以為繼的嘎吱折毀聲。
蘇敘白霍然站起,嘩啦一下碰翻了靠椅,平日裡總是不羈散漫的劉海被灼熱氣浪拂向頭頂和鬢後,他喊了一聲。
卻沒有人應。
他這才想起來,崔洋已經提前下船了,此時的遊艇隻剩下他一個人。他今天在遊艇上約了客人。以免有人打擾,這四周一直到海岸邊都沒什麼人,突如其來的爆炸在一片靜悄裡顯得尤為突兀。
目之所及處是不斷蔓延的烈火,再遠處是一望無際泛著粼粼波光的海麵,四下竟無一處可供他逃生,出口更是乾脆利落地直接被炸成了兩截,咕咚一聲沉進水裡。
蘇敘白目光平靜地注視這一切,心卻緩緩下沉:
——有人要殺他。
這一點毋庸置疑,不然不會突發這樣迅猛的爆炸,完全奔著取人性命去的。
蘇敘白扯了扯唇,表情譏諷。
這麼著急要他的命,還是在他的私人遊艇上,倒是有幾分本事,以至於蘇敘白一時間都沒能想出這人是誰。他這幾年雖說得罪過不少人,有太多的人看不慣他,但恨到想直接要他命的,仔細想來應當也是沒有的,可誰又知道彆人心裡怎麼想。
蘇敘白不再想這些,他沉下麵色,快步走到舵輪前試了試。還好,還能用,他當機立斷一轉方向,瀕臨散架的遊艇登時像一艘火艦疾速向岸邊衝去。
兩分鐘,撐夠兩分鐘就好。
顧及他還約了人,遊艇並沒有開出太遠,隻要在這兩分鐘內及時靠岸,他還有機會跳海逃生,隻要不再繼續發生爆炸——
砰!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就在遊艇即將靠岸的刹那間,底艙再次發生爆炸,烈火以燎原之勢急遽狂卷,甲板直接被炸崩飛起。碎片劃破蘇敘白側臉,在他白皙眼瞼下平添一道緋紅血痕,顯出淩厲卻又昳麗的破碎感。
不過此時的蘇敘白已經顧不得許多了,他毫不猶豫,從急遽皸裂的甲板中央迅速一滾,滾到遊艇邊緣。高溫炙烤地人渾身都在發燙,身上也新添了不少傷痕,他正準備縱身跳下,卻在這時,先一步聽到岸邊傳來的乒乓混亂聲。
“還愣著做什麼!救人!都趕緊的過去救人!”
“不行!來不及了,這遊艇都被炸成什麼樣了,那麼大火,上麵的人很難存活下來!且隨時有再爆炸的可能,我們已經報警並聯係了最近的搜救機構等待救援,現在絕對不能靠近——”
“池先生!!”
不用人喊,蘇敘白已經看到了。
池鄴從浮橋那端衝了過來,他竟然還想用纖繩控製遊艇停泊。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纖繩早在爆裂的火焰中化為焦炭,池鄴也很快發現這點,他拋下廢繩,不顧形象朝上喊:“蘇敘白!人沒死就給我跳下來!”
蘇敘白一低頭就能看到他。
男人臉上是從未有過的疾言厲色,卻不是以往那種生氣、鎮壓著怒意、漠不關己甚至微為厭煩的,而是夾雜著深深擔憂和一抹蘇敘白尚未看清的複雜神情。
大火模糊了他的視線,轉瞬連那一抹擔憂也看不見了。
蘇敘白閉目一跳,池鄴對趕來的救援人員厲聲道:“趕緊下去救人,救生服給我也拿一套!”
“不行!池先生,您不能下去!這裡實在是太危險了,您必須立即離開!!”
蘇敘白也想說,這裡太危險了,讓他們站遠點,爆炸的餘韻和大火隨時會波及他們。可他喉嚨灼痛,壓根發不出一點聲音,他感覺自己整個身體都被熱浪托了起來,耳畔是呼嘯狂掠的熱風,還有一聲不太明顯的鈍響。
起先他並未反應過來那是什麼,直到聽見池鄴的一聲失控大喊:“蘇敘白!”
蘇敘白費力睜開混沌的眼皮,艱難偏頭,餘光瞥見男人焦急的身影,卻看不到更多畫麵了,因為遊艇上的桅杆折斷,正朝他劈麵砸來。
蘇敘白漆黑的瞳底被上方的汪洋火海和那根焦黑桅杆占地滿滿當當。
痛楚襲來的一瞬蘇敘白竟然覺得還好,還能接受。
比他以前喝酒喝到胃穿孔,胃出血,進急救室搶救好受點。這麼一對比,死亡好像也沒有想象中可怕了,反正他對這人世間早已沒有任何留念。
死就死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就是十分對不住池鄴,他還沒來得及跟對方道歉,平白無故耽誤了人家幸福,等到臨死之際,卻也隻有這個他曾經對不起過、無意傷害過的人奮不顧身趕來救他。
……
回首短暫半生,蘇敘白做過的錯事無數,細較起來大都乏善可陳,倒更像是個笑話。
七歲之前,蘇敘白一直是父母的掌中寶,眼裡珠,家境優渥母疼父愛,可以說,他一出生就達到了旁人終其一生都難以奮鬥到的人生巔峰,奈何好景不長,一場車禍殘忍帶走了他父母鮮活的生命,他幸福美滿的家庭就此畫上句點;
七歲之後,蘇敘白被大伯一家接走照顧,一並被接手的還有他父母留下的萬貫家財和公司產業,這些東西原是等他滿十八成年後再繼承的,卻由於他對大伯太過信賴,被算計了個人財兩空,背欠數不清的債務。
公司在大伯接管的這些年被轉空了財產,隻剩個負債累累的空殼,其他現有資金、動產和不動產,也被他以贈與或是共享的方式耗了個乾淨,分毫不剩。
恨嗎?
當然是痛恨的。被推心置腹信賴多年的親人騙到這種地步,想生吃活挖對方血肉的心思都有。
所以自他成年背負債務的那一刻起,也背上了沉重的仇恨,他這一生都在為還債和報複仇敵而機關算計,疲於奔命。
搶人生意掠人資源,要錢不要命的行徑不知凡幾,從未有一天為自己過活,也不曾計較這一路走來付出的沉重代價,在意曾經或是有意,或是無意傷害過的人。
唯獨讓他感到愧疚和心虛的,僅池鄴一人。
那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當時蘇敘白正和大伯鬥地水深火熱,明知是蚍蜉撼樹,甚至花費天大代價也隻能破壞大伯一項微不足道的項目,可為了出那口惡氣,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去做了。
他知道大伯在和章氏洽談合作,他不遺餘力破壞那場合作,隻要看到大伯一家倒黴,丟儘顏麵,他就開心了,哪怕他自身聲名儘毀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