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無源離開的時候,承諾一個月會來看她一次。
但他失約了。
姬縈刻在石頭上的正字已經超過六個,約定的三短兩長鳥鳴聲卻沒有響起。
小木屋裡儲存的乾糧早就吃完,冬天也沒有果實可采,她就用削尖的木棍翹出藏在地裡的植物塊莖,分辨出有毒和無毒的,無毒的和鬆針一起煮熟食用。偶爾運氣好,能發現一些味道不算太差的野菜,還是和鬆針一起煮熟食用。
土鍋裡的溪水咕嘟咕嘟地冒著氣泡,姬縈將僅剩的塊莖和鬆針一起倒入鍋中。
沸騰的熱水瞬間安靜下來,隻有餘煙嫋嫋在姬縈眼前。
木門雖然被石頭堵住,寒意卻無孔不入。冷冰冰的木屋裡,隻有孤獨的姬縈。
從今以後,她都隻能是孤身一人。
她怔怔地看著鍋中漂浮的翠綠鬆針,思緒回到了很久以前。
山寨裡糧食歉收的時候,大伯父帶著寨民們一起收集鬆針,混入米麵中使用。
大伯父最愛喝的是鬆針泡的水,他把這叫鬆針茶,寨子後山那片有許多鬆鼠生活的鬆樹林,是姬縈一年四季的後花園。春天,大伯父帶她采摘野菜,教她辨認野果;夏天,大伯父帶她撿蘑菇,會告訴她哪些能鮮掉舌頭,哪些又能致人死地;秋天,他們挽著褲腿在林中溯溪,摸螃蟹;冬天,他們穿著厚厚的皮襖子堆雪人,打雪仗。
那是她記憶中最美好的時光。
已經化為一場大火,無數焦骨,綿綿的恨意,根植在她心中。
她憎恨貴族,其中就包括下令屠殺的皇帝,冷酷無情的將軍,還有宮中爭奇鬥豔的嬪妃,以及她們總是自覺高人一等的皇子皇女,還有那些總是拿母後失蹤六年說事,極力勸說皇帝廢後的朝廷大臣。
他們身居高位卻虛偽狡詐,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將無辜的人踩在腳下。
而那些心地善良,身份卑微的人,卻隻能死在寒冬,死在酷暑,死在他們隨性的一句話之下。
她眼睜睜地目睹,卻改變不了他們的結局。
這份憎恨,這份痛苦,永遠不能平息。
姬縈拿起木匣打開,兩個可移動的皮影人出現在匣中。一個是身穿青衣,有著胡須的大伯父,一個是隻有他膝蓋高,梳著兩個對稱發團的小女孩。
鬆針湯的霧氣洇濕了眼眶,她用力眨了眨眼,撥動著兩個皮影人忽而靠近打鬨,忽然分開鬥氣,皮影人的腳下發出清脆樂聲,組成一首悠揚的曲子。
一曲終了,哢嚓一聲,木匣中的夾板彈開,露出內裡的天地。
一條栩栩如生的翠龍在璽印上威威生風,她偷來的的那些小玩意卻不見蹤影。
她拿起那枚綠得妖豔的大石頭,打量著上麵翠綠欲滴的飛龍,帶著疑惑將其翻了個麵,“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大字,醒目地映入眼簾。
即便是年少無知的姬縈,也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了。
在傳國玉璽壓著的匣底,姬縈發現一張字條,上麵有她最熟悉的筆跡。
“勿回首,勿停留。”
“前塵種種,皆為虛妄。”
“但願吾女,平安喜樂,永永無窮。”
土鍋中的湯燒開了。變了色的鬆針圍繞在切碎的塊莖周圍浮沉。鬆針特有的清香帶著鍋中熱氣,溫柔撫過姬縈臉上的淚水。
她深吸了口氣,用衣袖蠻橫地在臉上擦了兩把,將母親最後的叮囑連著傳國玉璽一起放回夾層。又盛起滾燙的鬆針湯,呼呼地吹了一會,狼吞虎咽起來。
她會活下去。
哪怕身處惡鬼橫行的地獄,也會拚儘全力活下去。
……
沒過多久,下雪了。
白茫茫的絨毯鋪遍天坑,藏起了所有生機。
姬縈在木床上鋪滿所有能找到的乾草,抱著木匣在被子裡縮成一團,下雪前儲藏的塊莖鬆針是她最珍貴的財寶,被小心翼翼堆在牆角。
冷的時候,餓的時候,睡不著的時候,她就打開木匣,用冰冷僵硬的手指奏響那首寨中流傳的歌謠。
風雪總會過去的,春天也遲早會來。
一天天,一夜夜。
石頭上的正字越來越多,她的頭發越來越長,衣裳越來越破。
雪停了,枯黃的草地露了出來。不知不覺,鳥兒清脆的鳴叫又在晨間重新出現了。
天氣暖和之後,姬縈把身上破破爛爛的衣裳洗了,拆了露出大拇指的錦鞋,用來補衣裳上的破洞。她的發髻淩亂不堪,乾脆散開之後任其生長。
她將螞蚱串在樹枝上火烤,製作簡易陷阱捕捉野兔,從草木灰裡提取焦糊糊的鹽。
她赤著腳走遍山穀,尋找纖長硬質的蕁麻。
蕁麻長滿毒刺,她的雙手總是傷痕累累,又痛又癢。
實在受不了的時候,她就把雙手浸在溪水裡,冰冷的溪流能夠緩解雙手的不適,稍微好過一點,她就又拿起泡過的蕁麻,用石頭不斷錘擊。
錘擊後的蕁麻除去肉質,梳理通順,懸掛曬乾,後期便能製作繩索。
有了繩索,她就能逃離天坑。
日複一日,月複一月。
錘擊的聲響在溪畔響徹不停。
那塊寫滿正字的石頭,就在不遠處陪伴。
當溪水重新變得刺骨,木屋中曬乾的野菜塊莖已經快堆不下的時候,姬縈知道,秋天又來了。
她加緊曬製蕁麻,想要在冬天再度來臨前做出繩索離開天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