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太陽已經落山,姬縈卻還在溪邊捶打蕁麻,為了補上昨日下雨耽誤的進度。
那塊鋪放蕁麻的石塊,已經被她捶打得凹凸不平。
不知何時,少女的頭發已經長到腰下。
散落的烏發遮擋了視線,姬縈正要撥開頭發,忽然聽見猛獸的咆哮,接著是重物墜落的巨大轟鳴。
姬縈倏然抬起頭來,茂林擋住了視線,看不見對麵情況。
她放下手中的石頭和蕁麻,從溪邊站了起來。
那一聲巨響之後,再無異動。
半晌後,她轉身回到木屋,拿出生鏽的斧頭,小心地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穿過樹林,姬縈來到天坑邊緣。
地上滿是折斷的樹枝和掉落的綠葉。一輛墜崖的馬車靜靜躺在狼藉之中,兩個車軲轆從車上解體,滾出去很遠。拉車的那匹馬,已然斷氣,身上還留有某種野獸撕咬的痕跡。
勉強保留原型的車廂大幅傾斜著,車廂一角深深陷入泥濘的地麵。一抹靛藍的衣角藏在虛掩的車門中,姬縈猶豫片刻,握著斧頭靠近馬車廢墟,全神戒備地拉開車門。
一個比她大不了兩歲的少年倒在雜亂的車廂之中,桌椅翻覆,書冊翻開,幾片碎裂的煙青色瓷片散落在少年手邊。少年雙眼緊閉,麵色蒼白如紙,一支黑色的箭矢插在他的胸口,鮮血染紅了衣襟上的飛鳥紋路。
姬縈跳上馬車,右手仍牢牢握著斧頭,左手上前探了探少年的鼻息。
還有氣,但不知道能撐多久。
少年身上質地上乘的織錦和腰間翠綠的玉佩,讓她想起故意在她麵前大聲嘲笑的皇子。那張一看就出身高貴的皎潔麵龐,深深觸動姬縈心中那些不好的回憶。
她不是大夫,救他不是她的義務。
姬縈放著少年不管,在馬車裡四下翻找。一邊將還能吃的碎糕點塞進嘴裡,品嘗著久違的陌生甜蜜,一邊將馬車裡還能用的東西搜出放到一起。
最後,她撕下車簾,將用得著的東西包裹起來,快快活活地帶回了小木屋。
回到木屋,她重新整理回收來的那些寶貝,有乾淨的少年衣裳,她立即將身上那套破破爛爛的換下了;幾支筆幾個乾淨的冊子——除了寫正字以外姬縈暫時沒想到用法。
在那幾本還沒動筆的冊子下麵,有一本已經書寫了大半。
姬縈盤腿坐在地上,翻開這本書的第一頁。
一開始,記錄著少年一路西行的所見所聞。有一部分的山水之怡,但更多的,是各州所見百姓的哀苦。比起迤邐綺麗的風景,民生的焦苦更震撼著他的心。
在墨跡半乾的最後一頁,少年寫道:
“……民勤而寒,一身獨暖又何堪?”
在那端正瘦勁的筆跡中,姬縈窺見了少年一絲壓抑的痛苦。
她心中已經決定見死不救的天秤,漸漸又傾了回來。
少年雖是貴族,但好像還保有一份良知。
她若是眼睜睜看著他死,反倒成了令人不齒的壞人。
姬縈猶豫片刻,重返馬車墜落的崖下。不過一炷香工夫,破裂的馬車還在原處,少年也依舊在車裡,隻是呼吸似乎更加微弱了。
“我儘力而為,死了可彆怪我。”
她背起少年,轉身往木屋方向走去。
……
陰暗潮濕的地牢小道,幾根鮮紅的蠟燭正在搖曳火光。
李擁陰沉著臉走在滲著水的石頭地麵,目不斜視地踩著牢房裡伸出求救的一隻手踏過水坑。
“如何,他改口了嗎?”
一路趨步跟隨的小太監連忙道:“回公公,他還是沒改口。”
李擁發出意味不明的一聲冷哼。
轉過小道的拐角,他大步踏進一間牢房。
刺鼻的血腥味充斥在逼仄幽暗的空間裡,江無源奄奄一息掛在行刑架上,鬢邊亂發粘連著乾涸血跡,僅有的中衣滿是血痕,隱約可見胸膛上條條鞭痕。
他垂著頭,閉著雙眼,生機衰敗。
李擁一個眼神,小太監一盆冷水將他澆醒。
水珠和血水,融為一體,順著江無源的臉頰流下。他費力睜開雙眼,有氣無力地望著眼前的人。
李擁厲聲喝道:“我再問你一遍,為什麼要用假的麵皮來蒙混過關?公主的屍體在哪裡,是不是你根本就沒有殺掉她?!”
江無源的胸膛微弱地起伏著。
無論再問多少遍,他也隻有一個回答。
公主逃跑時被他逼落懸崖,以致屍骨無存。他害怕李擁懲罰,便找了替死鬼回來交差。
大半年的拷問下來,李擁即便最初不信,現在也不得不信了。
畢竟,江無源是他一手扶持上來的,一生榮辱都係在他一人身上,李擁實在想不出江無源有什麼理由為一個被皇帝忌憚的公主背叛自己。
既然公主已死,那麼找到傳國玉璽的下落才是目前最要緊的事。
“罷了……”李擁揮了揮手,立即就有小太監上前為江無源鬆綁,“你沒有完成任務,但也算受過懲罰了。此事便既往不咎,江無源,莫要再叫咱家失望了。”
江無源強撐著身體跪在混雜血水的地上,啞聲道:
“是……屬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