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移動到了正南方,高高地懸掛在頭頂,散發著灼熱的溫度,將整個世界籠罩在內,容不得一絲陰影。
在太陽下站了一會,裸露在外的皮膚便被曬紅了,衣服粘在身上,鼻尖和額角也全是汗珠。
祁妄喜歡乾淨,討厭出汗之後的黏膩感,但他顧不上這些,小小的人在空蕩蕩的街道上奔跑,等他跑到路口時,已經氣喘籲籲了。
路口沒有任何遮擋,柏油路被曬得滾燙,連空氣都變得黏稠了,跟熱氣攪在一起,扭曲變形。
光亮太盛,祁妄抬頭隻能看到白花花的一片,隻有路口投下了一小片陰影。
他原本以為那是路樁,等他眯起眼看過去時,才發現那是一個蹲著的小孩。
祁妄隻能看到背影,卻莫名感到一股熟悉,焦急地跑了過去。
果不其然,明明旁邊就有樹蔭,卻在暴曬的路口蹲成一團的小傻子就是林淮溪。
祁妄的心放在了肚子裡,不安變成了惱怒,他站在林淮溪前麵,用身體擋著目光,秀氣的眉頭皺得很緊,冷著小臉叫他。
林淮溪的反射弧慢了一拍,過了幾秒,才愣愣地抬起頭,表情空白,仿佛沒有認出他。
他在路口待了很久,出了很多汗,原本毛茸茸的柔軟發絲變成一縷一縷的,走路在外的皮膚被曬成了淡淡的粉色,整個人像是被水洗過一般,濕漉漉。
“祁妄,我終於找到你了。”林淮溪認出了他,每說一個字,便有一大滴眼淚從眼眶滾下,哭得格外傷心。
祁妄被哽得說不出話。
明明是他跑了這麼久,才找到這個迷了路,隻會蹲在路口當蘑菇的小傻子,但林淮溪見他的第一句話竟是“我找到你了”?!
但看著林淮溪哭得濕漉漉的小臉,祁妄也不忍心凶他,隻是乾巴巴地問道:“你蹲在這兒乾什麼?”
林淮溪抽噎著,小小的肩膀都在顫抖,哭得喘不過氣,發泄心中的恐懼和委屈。
今早,他夢見祁妄被陌生人強行擄走了。
外婆跟他說過,這些壞人是人販子,專門拐小朋友,把他們賣到其他的地方,小朋友就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了,再也找不到家了。
林淮溪被嚇醒後,連鞋都忘了穿,光腳跑了出來,一心隻想去保護祁妄。
但這隻是原劇情的發展。
他不知不覺中已經改變了故事走向,溫千姝的病情逐漸好轉,母子兩人的關係也得到了緩和,祁妄便不會再像書裡寫的那般,在媽媽無視他後,傷心地跑了出來,被壞人強行抱到了黑車上。
但林淮溪隻是一個四歲的小朋友,他打懂什麼是“原書劇情”和“走向改變”,他隻知道他的好朋友遇到壞人了,很害怕無助,他便義無反顧地衝過來,用小小的身軀,想要保護好祁妄。
林淮溪一口氣跑到了路口,卻犯了難。
媽媽和外婆他們耳提麵命,不允許他自己一個人到馬路對麵去,他不想讓媽媽生氣傷心,有擔心著祁妄,急得在路口轉圈圈。
他等了很久很久,中途不爭氣地抹了好幾次眼淚,腳和腿都很痛,i隻能蹲在地上繼續等。
此時看到祁妄,他的心終於放進了肚子裡,有很多話想說,卻哭得喘不過氣來。
林淮溪每哭一聲,祁妄的眉頭變鬆動一點,冷著的小臉再也繃不住了,蹲在林淮溪麵前,幫他擦眼淚。
“你不怕熱嗎,為什麼不站在樹蔭下?”
“那,那……”林淮溪用哭腔說道:“我就沒法第一眼看到你了。”
祁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更無法理解林淮溪的擔心和糾結,繼續沉默地給他擦眼淚,可眼淚卻越擦越多。
祁妄實在沒辦法了,朝他伸出手,“走吧,我們回家。”
林淮溪抓著祁妄的手,卻站不起來,身體歪歪扭扭地晃了兩下,最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蹲了太久,血液流通不順,之前感覺不到,現在緩過神來,腳和腿有針紮般的痛感。
“疼。”林淮溪可憐兮兮地看著祁妄,小嘴一扁,疼得要號啕大哭了。
祁妄剛才太急,此時才注意到林淮溪光著腳。
林淮溪被養得很好,全身上下都是軟軟的,腳也是肉嘟嘟的,比糯米還白,此時卻灰撲撲的,腳底被曬熱的地麵燙得通紅。
祁妄眉頭越來越緊,過了幾秒後他毫不猶豫地蹲在林淮溪前麵,“你上來,我背著你回去。”
林淮溪抓著祁妄的衣角,挪了過去,將重心完全壓在祁妄背上,小手攬著祁妄的胳膊,又往上蹭了蹭。
祁妄比林淮溪大了將近一歲,發育也比較早,他用手扶著林淮溪的腿,穩穩地站了起來,抬步往前走。
林淮溪還帶著嬰兒肥,像個糯米團子,軟軟地趴在祁妄背上,十分依戀他,感受到祁妄的氣息和體溫,慢慢被哄好了,呼聲越來越小,隻是將毛茸茸的腦袋搭在祁妄肩上,抽噎個不停。
祁妄感覺林淮溪在抖,沉默了三秒,硬著頭皮哄他,“你彆哭了,我媽媽做了餅乾很好吃,回去之後我都送給你。”
林淮溪偷偷地把眼淚蹭到祁妄衣服上,吸了吸鼻子,才小聲地說道:“我們一起吃。”
“好。”
折騰了這一通,林淮溪早就虛脫了,趴在祁妄背上,意識逐漸模糊,呼吸也變得清淺了。
林淮溪軟軟的手臂用不上力氣,身體不斷地下滑,祁妄隱隱察覺到了什麼,側頭看著林淮溪被擠出一圈肉的臉頰,沒有吵醒他,脾氣好得出奇,林淮溪每次向下滑,他就扶著林淮溪的腿,往上顛一顛。
這個動作重複了無數回,他們終於看到了小院。
外婆也察覺到了不對勁,見兩個孩子都不見了,匆匆出來尋找,剛好撞見了他們。
外婆瞳孔緊縮,兩步並作三步,從祁妄背上抱下了林淮溪。
林淮溪已經完全昏睡,沒有半點反應,身上的衣服被汗濕透。幾乎能擰出水來,臉蛋兒卻是通紅的,額頭溫度滾燙。
外婆將林淮溪養得很好,唇紅齒白,幾乎沒生過病,如今看到他的寶貝外孫這副可憐的樣子,心疼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這是發生什麼了,怎麼會……”
“我是在路口發現她的,他好像是為了找我。”祁妄抿了抿唇,有種做錯事的心虛。
外婆聽到聲音,視線才落在祁妄身上。
祁妄也出了很多汗,頭發衣服都是亂糟糟的,他背著林淮溪走了這麼長的路,累得氣喘籲籲,雙腿微微顫抖,隻是在強撐。
“好孩子,今天真是感謝你了。”外婆擔心林淮溪的身體,匆匆說道:“你先回家,我送溪溪去醫院。”
外公已經將車開了過來,外婆拍了拍祁妄的肩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祁妄一直站在原地,等車徹底消失在視野中,才低下頭,腳步緩慢地朝裡走去。
他沒有回去,而是坐在林淮溪家小院的台階上,望著院門前的那一小片天地。
剛才還亂糟糟的,現在卻突然安靜下來,耳邊隻剩下了蟬鳴聲,祁妄才發現他出了很多汗,上衣被林淮溪蹭上的眼淚和鼻涕,留下了一塊塊深色的痕跡。
祁妄很愛乾淨,看到這些卻沒什麼感覺,隻是靜靜地坐在那。
時間的流逝變得十分緩慢,祁妄抱著膝蓋,昏昏沉沉地等著他們回來,等他再睜開眼,天已經黑透了,烏雲翻滾著,雨水伴著微風,斜織成了一片雨幕。
這場雨緩解了酷暑,送來了涼爽,但祁妄感覺到那潮濕的水汽,情不自禁地皺起眉頭,手腳也變得冰涼,記憶中如附骨之疽的寒意再次纏了上來。
他討厭下雨。
第一次下雨,他在窗口等了一夜,中間困得睡著了睡著了,不小心地從椅子上摔下來,下巴和腿都磕青了,但那個男人沒有回來,從這以後,父親這個角色便在他的人生中變成了一片空白。
第二次下雨,他坐在幼兒園門口,祈禱媽媽能夠出現,但天亮了,他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沒有人來接他。
而現在……
祁妄的心突然變得空落落的,雨滴仿佛有千斤重,毫無阻礙地砸在他心底,悶悶地疼。
他往裡縮了縮,抱著膝蓋蜷縮成了一團,但濺起的雨水仍弄濕了他白鞋,留下了一片汙漬。
祁妄愣愣地看著,眼神變得十分空洞,恍惚間覺得他被整片雨幕包圍著,隻有無窮無儘的潮濕和寒意。
就在這時,車燈穿過雨幕,留下了一道透明的光路,落入祁妄的眼眸,再次點亮了光芒。
祁妄下意識抬起頭,光亮十分刺眼,他卻連睫毛都不顫一下,更不舍得眨眼。
車停了下來,外婆抱著林淮溪走了出來,外公在一旁撐傘,他自己卻站在雨傘外,全身被淋濕了,林淮溪身上卻沒濺到一滴雨水易思雨。
夫妻倆走到院門口,才發現屋簷下坐著個小孩子,是被車燈光緊緊包圍著的祁妄。
他們吃了一驚,連忙走了過來,關切地詢問。
但祁妄聽不到他們的聲音,直直地看著蜷縮在外婆懷裡,睡得正香的林淮溪。
林淮溪臉上泛著淡淡的紅暈,臉蛋在車燈的映照下,瑩澈如玉,是這片茫茫的黑夜中唯一的亮色。
祁妄緩慢地眨了眨眼,突然有點想哭。
這一次,他等到了。
林淮溪沒有拋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