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酒杯、自己的手腕和大紅的衣袖。
言子邑猛然睜開眼睛。
四周一望,六根柱子,頂上四麵都是鏤雕,和自己平時的床不太一樣,床圍子都是吉祥的紋樣。
她用掌根揉了揉眼睛,覺得喉嚨上有個什麼東西卡在那裡,重重的,掌根移下來,發現自己脖子上架著的是一隻手臂。
她咽了下口水。
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和腰帶,都非常完整。
想到昨日晚間給自己倒酒的那隻手。
覺得不太對,這手臂雖然重,但是她一手能圈起來。
轉頭一看,是青蓮的一張小臉。
她鬆了一口氣。
青蓮半趴在那裡,身體一半在床圍子外頭,一半在床麵裡頭,她才想起,她昨天“逼酒”來著。昨天到最後,看見什麼東西都覺得自己像一個錐子,隻想把頭錐到看似柔軟的地方,青蓮扶著她從這款羅漢床摔到那款方榻上,最後來到床榻前,倒頭一沉,就沒有知覺了,昨日的事情顯得有些亂糟糟的……迎著記憶而來的又是自己仰頭喝下的那杯酒,酒杯、自己的手腕和大紅的衣袖,還有自己仰著頭眼裡餘光感到的——
靳則聿微微的錯愕。
現在回過神來,他酒杯輕叩在桌麵上的那一下。
應該就是一種敬酒的禮儀,她可能隻要雙手端著酒杯回敬一下就行。
揪起鋪床的絲綿,捏出兩團花來,她額頭上窘出一層汗。
怎麼也躺不住了,雙臂猛得一撐,一個人就直起來,青蓮的手一動,她迷迷糊糊地抬頭。
“小姐,小姐您醒了,您怎麼頭上都是汗。”
青蓮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先去外頭一個小木桌上提起一把茶壺,給她倒上一杯水,再從盆裡給她遞了條巾子擦汗,接著去尋妝匣子,言子邑接著她遞過來的巾子,慢慢下床,從屋裡頭走出去,內室是暗的,外間依舊燃了燭燈,院子裡有鳥鳴聲,應該不算太晚,外頭有一些仆從掃灑的聲,她推開門,院裡的熟識的不熟識的都弓縮了身子垂頭,門外一目了然,王府雖說是新鮮景色,但也差不太多許多,一個丫頭背對著她坐在石階上,一步之遙的,回身見了她,忙給她行禮:“王妃,奴婢常樂,見過王妃。”
“我昨夜見過你。”
常樂笑著點頭: “那院裡剛剛來人說了拜見的時辰,奴婢瞧著尚未太緊,想著王妃昨一日辛苦,故而侯在此處,也未讓人叨擾王妃。”
這婢女一番話說得非常利落,信息明確,且是半屈著膝蓋說完的,頓時覺得自己有那麼點“王妃”的意思,青蓮抱著一個妝匣快步上來,常樂接了過來,全程沒有多餘的話,一道幫著梳妝,這丫頭業務素質過硬,活潑氣息和謹慎在她身上微妙地結合,給她弄了一個端莊大氣的發髻,顯得人精神了許多。突然靳則聿的麵影浮起,雖然和他不熟,就此時的感覺來說,要不是機緣巧合,估計她這個表現,要競聘他的“奴婢”崗位,第一輪就得刷下來,一時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該怎麼地,手指點著自己的額頭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青蓮問道:“小姐,你笑什麼呀。”
言子邑搖搖頭,正巧這時外頭院裡來人傳話。這頭也準備得差不多,帶著青蓮和常樂兩個人,從這頭屋後的院子出去,再出了角門,經過一條沿牆的走廊,到了那頭一個正廳的階上。
木龕、鼎爐、燃著的檀香……
屋內的光照明顯不足,最裡頭端坐著她的婆母,眉頭隱著一粒痣,兩側老的少的都把手疊在肚前,麵色凝重,也都是一晚上沒睡樣子,她有一種將要踏入宅鬥的危機感,接下來或許要麵對七大姑八大姨對她冷嘲熱諷、諸般挑剔,心中有些跳蕩。
——但是人的感覺往往是錯的——
言子邑拜見完婆母,接著婆母又問了一下洛城的風土人情,父親在家中如何消閒之類,以及平日裡讀些什麼書,言子邑挑了兩個能答的,認真回答了一二。
——然後,就站在中間被眾人包圍了——
沒想到這個拜見婆母變成了一個批鬥大會,批鬥的對象不是她,而是她弟媳婦。
但聽來聽去昨天晚上鬨事的是靳三爺,最終都責怪到三爺媳婦頭上。
老的少的全是瑣瑣碎碎,東一句西一句的——
——“你說我這個大嫂,也就是你婆母,人善。不然怎麼受到了媳婦這個樣子!”
言子邑忙點點頭:“是的,婆母一看就是善人。”
她婆母一邊上座,一邊抑製著淚水,一雙眼睛翻著看著房梁。
——“她這個人,我同你說,你瞧今日,哪個不是被她折騰了一晚上,就說王妃你吧,常樂說你寅時末就起身在等了。”
言子邑:“大家都辛苦。”
——“她日上三竿來了一句,身子不爽不過來了,我們這些長輩這把年紀,不都在這兒等麼!”
言子邑:“您坐,您坐,不要急,慢慢講。”
——“不是我多嘴,外頭都把她傳成什麼樣了,不說靳三爺,就是王爺的名聲,都要被她牽累了。”
“您說,您慮得是,這個名聲的問題是應該重視。”
言子邑突然覺得自己回到了派出所基礎工作,被“群眾”包圍著調解問題,這才是她的土壤,簡直是龍入海,虎歸山,如魚得水,瞬間覺得她太不自知了,她這種能力就應該參與在一線宅鬥上。
從各處拚湊而來的信息,她了解到靳則聿生母早逝,現如今這個婆母同他的生母有一定的親戚關係,他這個傳說中三弟叫靳則洲,是這個婆母唯一的親兒子,簡單來說就是關係比較複雜。她婆母留了飯,又有話想同她單獨說,便提出要送她到兩院相隔的角門。
聽說昨天晚上靳三爺激情自殘,她婆母情緒沒發穩定,剛想啟口,眼皮子就直翻,她做群眾工作的時候,常碰到這個歲數的阿姨淌眼抹淚,暫時不能言事,這個時候,最需要的隻有一樣東西——一包紙巾。言子邑見婆母手裡的一塊帕子擦了又擦,於是抽出自己懷裡的一條帕子遞給她,老人家說了聲謝,一路相攜著不說話,她走到沿牆的廊下,終於哽咽道,“昨天晚上,洲兒手裡握了一個碎瓷瓶,一手的血。”她一邊說,一邊比著,“洲兒媳婦居然還在那裡笑,我都不知道她是何等的心肝腸肺,夫君如此,居然能笑得出來!”說著情緒澎湃起來,又哭了起來,“後頭你夫君……則聿來了,讓人把他手裡的東西奪了,又讓院裡看笑話的都歸置,總算沒釀出什麼事兒來。他昨日大婚,我這頭壓不住,攪了你們,今日我如何再以婆母的身份上坐?”
說完試了淚,“你話有些少啊?”
言子邑手指撓了撓臉頰,解釋道:“我們言家幾輩都是武將,兒媳怕搭錯話,反倒被人笑話。”
“洲兒媳婦仗著念過些書,嘴裡有幾句言語,誰都不放在眼裡,我原本……指望著你過來,你是她長嫂,也好時時訓誡。”
一聽到‘訓誡’,言子邑忙搖搖頭,這弟媳婦聽著是個“辯手”級彆的狠角色:“婆母,訓誡這個真是有些難為我了,我們言家在洛城,用兒媳爹的話來說,這個打過來,那個打過去,無暇讀書,您適才問我平日裡讀些什麼書,我沒法答您,因著家裡除了父親喜些詩文,隻有二哥讀了些書。”
婆母一陣思索,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有著上了年紀人的那種粗糙和暖厚,言子邑比她高了好些,婆母抬頭認真道:
“那就多讀些書吧。”
言子邑一愣。
她有時候分不清這句是陰陽怪氣還是真誠,但是眼前的婆母是真誠的。
她老人家的雙眼裡此時露出一種複雜的期盼。
簡直比她爹媽希望她努力考上大學還要殷切。
正不知如何答應,前頭對上一雙目光,婆母的步子住下了,言子邑的步子也停了下來。
秦管事等在角門邊上,言子邑總算看清了他,寬肩、窄腰、沿著麵頰是兩道長窄胡須。
婆母說了一句不耽擱她理事,便回身告辭,可見這院與院之間隔著的可不是一扇角門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