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這方麵總是不及格。在熱鬨的人潮中,她感受不到自我的存在。
當她看到愛麗絲一樣困惑地沿著黑箱摸索時,她希望她能更進一步。
“有問題就去問你媽媽、夏洛特,還有珍妮和其他醫生,彆一個人硬撐……”行白頓了頓,最後隻說了這句,“可以少走很多彎路。”
“哦……”愛麗絲遲疑著,“不能問你?”
行白:“老實說,我還走在你後麵呢。專業的事,就交給專業人士。”
她有種預感,愛麗絲會做得比她好很多。
*
“……愛麗絲是這麼和你說的?”珍妮匆匆停筆,露出一個小小的微笑,“你確實很擅長和她相處。”
“我很少遇到一樣的孩子,但和她相處起來,確實很接近正常,”行白坐在上一次谘詢來時坐著的沙發中,“她懂得如何處理設交,隻是懶得運用在實際中。”
珍妮麵龐柔和,讓人感到十足的親近,“按理說,我不該和你交流她的案例。”
“好吧,”行白往後靠了靠,稍微調整坐姿,“那談談我吧,既然另一位專業醫生還在處理愛麗絲的狀況,我們可以先來一回心理谘詢。”
珍妮倒了兩杯咖啡。
“我不喜歡喝,不過謝謝……”行白接過陶瓷杯,“在實際運用中的過程中,我遇到很多困難。是,我是有閱讀相關的書籍,關於溝通、關於對話、關於表達和妥協……有人稱它為一門藝術,我很難不讚同。”
行白的視線虛虛地落在她的雙眼,“就像高難度技巧的雜耍,談話中的人在高空鋼絲繩上相向而行,我卻天生不具備平衡感。我在表現和讀懂麵部微表情方麵有些困難,一開始還以為是單純的臉盲。我記得量表裡有看到專業術語用來描述……”
珍妮補充:“麵部認知困難,典型的特征。”
“謝謝,我突然想起有關的事,”行白思緒跳了一下,“我十幾歲的時候非常認真地學如何與人對視,照本宣科,有本自稱’三分鐘教你讀懂微表情’的書說,看眉心是不施加壓力,看嘴是躲閃,注視雙眼是真誠,避開眼神可能是不感興趣……我居然信了,然後始終盯著彆人的眼睛,直到和我談話的人表達了生氣或困惑。”
“你為此困擾嗎?”
“當然,意識到自己的社交隔閡,卻無法跨越它。這讓人悲觀,不是嗎?”
珍妮見過許多類似的例子,“你需要新的適應方式,但這不是你的錯。”
“我讚同你的看法,不過那時情況惡化得很快。在大學階段我沒有獲得任何評估和支持,隨之而來的是更多壓迫、更多侵占隱私、更多強製社交。入學第一周,所有學生都需要做心理測試。出於自我保護,我肯定不會如實填寫,這會帶來很多麻煩,比如說停學。但輔導員依然找到我’談心’,認為要麼我開玩笑,要麼我不正常。”
“為什麼?”
“可能有兩個原因。因為那份幾百道題的測驗加入了測謊指標,會重複出現相關性較高的問題,如果答案前後不一,就說明了矛盾。我確實沒有仔細斟酌,統一答案。第二個原因——我覺得這點更重要——我把心路曆程分享給新認識的同學,並且開玩笑說,傻子都知道。是的,我的傲慢害了我。”
珍妮問道:“為什麼你認為是對方告密?”
行白輕笑,“如果不是其他受害者在畢業時撕破臉,我永遠都不會知道。她是非常稱職的間諜。”
她碰了碰杯托,液體表麵蕩起波紋。
珍妮謹慎評價:“厲害的人。”
行白點頭,“我從她身上學到心口不一,然後獲得了最常用的兩個表演麵具——傲慢無知的十六歲女孩,誠實,多愁善感,又害怕彆人的感性行為;衝動焦慮的二十六歲女士,喜歡假裝鎮定,有被害幻想,認為沒有人在說真心話。既然我們今天是來解決問題的,你就能猜到我現在使用的是哪種。”
珍妮感歎,“我真希望是前一種。”
“那我隨時都會擠出眼淚,”行白恰當表現幽默,“但如果用刻度尺劃分,我的悲傷絕對沒有十分之三,依然能正常思考、流利對話。”
珍妮聽完故事,終於發表意見,“你希望偽裝成她那樣的人,或者說,你羨慕她玩弄人際關係的水平。是什麼讓你產生這種看法?她從不同人身上獲利嗎?”
行白眯眼,似乎想從珍妮臉上尋找她的影子,“是,理想狀態的人際關係需要互惠和合作,她很擅長從細微處賺取多數利益,沒人能抗衡,然後積少成多,最後反過來傾軋、搶奪合作者的機會。”
行白總結,“就像是永恒定理,你永遠是吃虧的那一個。”
珍妮建議:“可能你從她那裡學會如何分辨好人壞人,我依然建議你遠離她,與她相處也許會加重你麵對人際關係時的焦慮和不自信。”
“很難說,”行白沉思,“她無處不在,當你和她的人際關係網出現聯係,她就會變成隱形的追蹤者,最出色的獵手。她的一言一行就像蝴蝶煽動翅膀引起熱帶風暴那樣乾擾你,或者一輩子拿刀追殺你的蝸牛。我也不能相信其他人和她不同,人們多少具備類似的特質……抱歉,我儘力不去思考迫害幻想。”
珍妮:“每個人都想利用你?”
行白先是點頭,又搖頭,“我不確定,但我很討厭這個可能性。”
所以她需要獨處,在特定時間切斷一切社會關係。因為她的社交成功度往往取決於智力成果,而非天生本能。
人數越多,細節幾何倍增長,機器總會超負荷。
珍妮:“所以你覺得社交無意義?”
行白可能沉默了接近一分鐘,“所以我覺得社交無意義……我曾經以為我是正常人,而不是現在這種……”
她避開眼神,冷漠地說出那個詞,“……廢物。”
“哦,孩子……”珍妮整體客觀和鎮定,流露出一絲同情。不知道真情流露,還是為了讓谘詢者感受到谘詢師的共情。
“停,我知道不能貶低自己,”行白重重扯自己的頭發,“*,我憋了很久了。”
“曾經我以為學術研究不需要人際關係,事實恰恰相反,它是和人情關係最嚴絲合縫的那一類工作。舉例來說,麵對一項課題或者基金,你沒法單打獨鬥,從選題、資金、獲取數據到撰寫投稿,很少由全能的人獨立包攬,既追求成果,又追求速度,就必須明智地合作。”
“而我恐懼交流——就像是跑不快的羊,不會遊泳的魚,我就是做不到,沒有任何理由。”
行白反問自己,“如果這不是廢物,還能是什麼?”
“我知道這個病可能是因為大腦缺陷,小腦、杏仁核……管它哪一部分缺失,但彆人就是帶著缺陷還是活得很好,我都不一定有病!我是說——”
“嘿,讓你抱歉了,我可能就是個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