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快了寶貝(六)……(1 / 2)

她們回s市那天,機場人不多。但在看到行從竹和六歲孩子的那一刻,行白所有的好心情都變壞了。

行從竹穿著商務風西裝,化了全妝,優雅地牽著女兒的手,將她拉到行白麵前,說,“囡囡,來,認認你姐姐。”

小孩子抬頭看了行白一眼,又低頭看鞋頭的裝飾小花。

歲月待行從竹這人極好,什麼美麗都帶不走——生育卻不衰老,結婚但仍從事熱愛的工作,家庭和睦,作為第二次母親她是成功的,找回了喪偶的青春和童年時嫁個好丈夫的夢,威嚴高大的頂梁柱父親,雖然他最近“稍微有些”晚節不保,但控製消息依舊輕而易舉。等他進了墳墓,黑白遺像留給眾人的又是無懈可擊的形象。

她在用砂紙打磨的舊油畫上作畫,把失去了的都從命運手上搶回來,外人眼中一位充滿勇氣與鬥誌的女性,不過這些品質都與行白無關。一個家庭所能擁有的能量都早已注定,正負增減,父母流給孩子和孩子流給父母,不會平白多出一點。

行白開口便是拒絕,“你彆來找我。”隨即轉身就走。

“你在我麵前耍小脾氣就算了,在親妹妹麵前也沒個樣子。”行從竹在後麵追趕,急促地說,“我是有工作才過來,你看到我就垮著一張臉,難道我這輩子就不能來s市嗎?什麼事都要聽你的?如果我是特意來看你的,聽到你這句話會多傷心!”

小女兒被她緊緊牽著,得拚命奔跑才能跟上速度。

“——誒!你敢!能不能懂點事,我哪裡對你不好?”行從竹跑了幾十米,剛想發怒,被身邊小女兒緊張地抓住手,隨即泄了火氣,抱起她安慰道,“囡囡不哭,姐姐壞,都是姐姐的錯,媽媽不對囡囡生氣的。”

聽到如此理直氣壯的胡言亂語,行白差點沒喘過氣,什麼都要聽她的?怕不是正好顛倒了吧,這是行從竹的世界,所有人都必須聽她的命令。

宋遠檸攔在她們之間,勸說道:“您先去忙吧,我們還有事,到時候再來拜訪您。”

行從竹冷哼一聲,兩三步越過她,推了行白一把。

行白穩住身形,憤怒地凝視她,劇烈地深呼吸。

回家路上,坐在副駕的行白自言自語,語氣時而輕蔑時而同情:

“你說她是不是為了那孩子來的?”

“是吧——看起來有點像。”像誰呢?像誰不好,偏偏像自己沉默寡言的樣子。

“她肯定不喜歡這種,你看小孩子手都被掐紅了,她都不管,還要追上來,真可憐,在這個環境裡肯定治不好……”

宋遠檸歎了口氣。

這東西可能是遺傳,也與成長環境有關,不像判了死刑,現在針對自閉症有乾預方法,但如果行從竹要讓她們幫忙,那肯定是幫不上的,也不想幫。

有媽養有爸寵,輪得到行白這個早被趕出家門的人嗎?

行白於宋遠檸沉默中突然笑出聲,嘲諷道:“什麼破基因啊,百分百中大獎,她總不能把這個也扔了唄。”

宋遠檸打開電台,降下車窗,迎著風輕笑,“是挺倒黴的。”

踩下油門升到路段最高限速,玫瑰色的雲彩從車窗湧起,前方永遠到不了的地平線是開放世界遊戲裡的邊界,風呼呼地灌進來,電台響起披頭士的《In My Life》,隻有車裡是現實,超越或被其他車輛超越時視網膜留下轉瞬即逝的淺淺輪廓。

高興、遺憾、解脫,沒人說的清此刻有多少種情緒混在一起,像是燉爛了半天的瘦肉粥,青菜、豬肉沫和八年前的網吧近乎融合成黏糊的一鍋,在灶火上咕嚕嚕撲著。

車闖過如海的熱湯,橡膠輪胎滋滋融化,任何一場小事故都會使她們斃命,四分五裂的軟爛屍塊被人吃掉,稱讚一聲“入了味”,這個世界有夠瘋的,可至少此刻方向盤在自己手中,向左向右,你是自由。

幾天後這些情緒便如乾冰升華般消失了。行從竹發一百條語音,抱怨女兒不幸地確診了,她對此又氣又悲:

“我下半輩子怎麼辦啊?媽求你了,你和小宋以後都不能丟下妹妹,親姐妹互相扶持找個好老公——好嗎?找個好人照顧你們一輩子。”沒有母親不惦記著女兒在婚姻市場上的價值,她是熱情推銷自家商品的奴隸主,打出的宣傳語是“幸福品牌精心製作,隻有從我這兒買工具的男人才能真正圓滿”。

行從竹不分晝夜敲響宋遠檸的家門,瘋狂騷擾她們,仿佛是工作得空後的某種休閒娛樂,她在這種近乎虐待的遊戲中得到快感。沒到三天,行白滿眼都是血絲,已經精神衰弱,快要崩潰了。

如果不讓行從竹進門,她就在門口大哭大叫,把寫滿字的紙塞進門縫,上麵有謾罵、道歉和愛——愛不向著行白——是怪行白讓她的女兒變成這副樣子,是因果報應是詛咒是災禍,是要求推薦最好的醫生,是要一個在她死後照顧好她女兒的承諾。掉完虛偽的眼淚,她又蟄伏起來,等待下一次隨機時間再次出擊。

宋遠檸一向好脾氣,也忍不住罵她。宋遠檸以最快的速度帶著行白臨時搬家。騷擾停了,可事態並無好轉,行白依然逐漸麻木,似乎隻要知道行從竹潛伏在身邊,她就惡心想吐。

行從竹發來消息問她們能不能好好談一談。行白什麼都沒帶,沒有利器沒有手機沒有宋遠檸,主動找上母親,把她堵在旅館裡。

行從竹扯出“為了孩子”的大旗訴苦。她老了,最多四五十年後就要死了,一種毒瘡般的恐懼突然滲入骨髓,片麵的母性在此刻蒙住雙眼,她不允許像行白那樣的失敗,更怕心愛的孩子長大被吃絕戶,所以寧可強拉硬拽把行白拉回去保底,兩個總比一個好。

家,家要沒有了。她陷入對未來的極度失望,仿佛下一刻就會身在病床,插管上呼吸機,看著血脈分崩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