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會步步淪落至此?
行白把紙撕成碎片,看著她尚能算年輕的、悲傷扭曲的臉,每條細紋和法令紋的溝壑裡都能找到曾經在一起的回憶,但那些都變成了回憶的淡淡影子,不再重要了,“你的死亡證明,我也不會簽的。如果你還繼續來,那我會對你的孩子下手,保證她死在你我前頭。”
行從竹怒斥:“你這殺人犯!是不是恨我——說啊!你記恨我乾什麼?沒出息,你就是全天下最毒的白眼狼!”
“開個玩笑而已,你怎麼當真了,”行白笑著笑著,模仿起母親一貫的語調上揚,是一千斤滾燙糖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甜蜜。
她從廚房置物架取出兩把刀,把其中一柄丟在地上,刀片碰撞地麵發出清脆的聲響,“我不擅長裝瘋賣傻,隻喜歡說實話,所以給你一次機會——你敢殺我嗎?”
“現在動手,你就不用害怕了。”
不用再衰老和孤寡。
閃電劃破旅館窗戶死死畫定的正方形天空,發出比玻璃炸開更響的轟鳴,行從竹腦海裡充斥著自己深深記掛的家人,丈夫和女兒的笑臉,被眾人尊敬的事業,想起自己被很多人愛著……要是拚個兩敗俱傷,她真虧死了!
“你告訴媽媽,媽媽到底做錯了什麼?”她反複問著。
行白側著臉,不去看她。管這是什麼,施虐者的老去,鱷魚的眼淚,還是死刑犯的示弱、反省……
明明兩人幾乎要同歸於儘的樣子,爭鬥竟然平息了,像是十八流小說中最爛俗和沒有邏輯的團圓情節。行白很難原諒她,但撿起刀放回刀架,自行離去了。
知道行從竹和孩子離開s市的那天,行白開了大瓶啤酒慶祝,然後吞了兩板藥。
第一口很爽,緊接著是額頭連著整塊上頜骨的酸痛,眼皮越來越重,她聽到太陽穴在歡快跳動,咚咚咚,躍出皮膚。門外的腳步聲——
宋遠檸扣她的嗓子眼,催她吐出藥。
宋遠檸用了最大的手勁,一邊吼道:“行白,你他媽的要是死了,我也活不成!”
行白覺得腦子有千斤重,腦漿被五根火鉗攪渾燙熟了,打鐵花般散得一塌糊塗。
宋遠檸臉上滿是汗和淚,手上是粘滑的鹹唾液,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她自打出生起從沒有如此狼狽的時候。
她數了數藥品,所幸及時催吐,又是難溶的膠囊,嘔吐物裡的數量和空殼子對上了。
心悸過後,宋遠檸恨恨抬起手,在空中頓了很久,最後抽了一記她的後背:“你憑什麼——憑什麼——”
力度不重,卻燙得行白彎了脊梁。
“對不起,對不起,我愛你,對不起……”行白趴著道歉,身體不受支配,甚至做不到跪下的姿勢。涕泗橫流,嗓音粗啞,空空的胸膛裡高興有一個人愛她至此,又對這沉甸甸的愛感到負擔,恨不得扔開。
行白哆嗦著,乞求她,“我對不起你呀,姐姐,你去愛彆人吧,好不好?”
身上衣服被吐得全都臟臭,宋遠檸看著她害怕的模樣,忍不住濕了眼眶,用手心捂住她的眼睛,說,“再活一天,就多活一天,陪著我……”
宋遠檸摟起她,左手墊在她的後腦勺作支撐,讓行白能夠蜷縮著。二人背靠桌腳,坐在地上,撥通醫院電話。
救護車大叫著來了,檢查後發現由於催吐及時,行白身體指標還算正常,就是有些營養不良。
早些年——也許得追溯到上學時期,行白就經常一天隻吃一頓,因為窮,或者覺得自己配不上這些食物。她醒來隻喝大量水,或許三到四升,等到下午饑腸轆轆,胃部灼燒,才隨手抓一些餅乾糖果,或者是冷麵包和勉強做熟的半成品。她故意遠離正常的、美味的、步驟複雜的烹飪產品,她確信無法回報美食的價值,包括原料、人工、時間和金錢。把好東西浪費在自己無用的生命上,令她深深恐懼。她甚至想當一顆蔬菜,一坨番茄醬,就不會被此困擾。
帶她出院後,宋遠檸不忍心,在家試了幾十種食譜,又帶她去好評餐廳外食,卻變相滋生她愈來愈大的自我厭惡和愧疚感。很多時候,她必須暗暗哽住喉嚨,用力不把堵在食道的糊狀物吐出來,阻止胃食管反流。而她脆弱叛逆的腸胃似乎認為大部分食物過於油膩,恨不得用最快速度放出排泄物和氣體,以至於她更頻繁去往廁所。從不催吐,卻留不下多少食物。
她感到難堪。但當她回到餐桌,看到對麵人的擔憂,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努力吃到背痛,才放下勺子,歉意地笑,“沒有吃完,對不起。”
每次複診檢測結果都不理想。到克萊爾那兒複診時,她借口離開,站在門外偷聽醫生和宋遠檸沉聲交流。等她進去,她們又遮掩愁容,裝作輕鬆,不給她壓力。
承受著巨大心理壓力,宋遠檸對克萊爾說,“她真自私,她自己是可以隨時去死的,卻不允許我做同樣的事。”
“我愛她,我心疼她,我擔心她,我以她的痛為痛,她卻覺得這是負擔……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羞恥感、責任感和被拋棄感在她心中緩緩割出深不見底的裂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