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湘戰戰兢兢地抱好嬰孩,低頭看去,對上一雙天真無邪的眼睛,頓覺一陣寒意從腳底直衝腦門,渾身冰涼,雙手幾乎驚得要鬆開。
她強忍著恐懼,將嬰孩還給徐紈素,語無倫次道:“太……太弱了……給你……給你……”
徐紈素笑著接過來道:“壽安很可愛,除了餓了尿了拉了哼哼幾聲,其他時候都很乖。”
“啊……好啊……好啊。”鄭湘努力將目光從徐紈素以及懷中的嬰兒身上移開,落在了宋嬪身上。
“你也去?”鄭湘問。
宋嬪仿佛被徐紈素傳染一般,臉上掛著同款的笑容,這讓鄭湘遍體生寒。
宋嬪的唇色泛著青白,說話間露出一口慘白的牙:“陛下仁慈,封徐妹妹為衝虛仙師,封我為衝靜仙師,與徐妹妹一同撫育壽安郡主。”
鄭湘心不在焉道:“好啊,很好……我回去了。”
徐紈素對於鄭湘的異常,隻當是舊友相聚,傷感物是人非,但依然憂心忡忡,送她出門,疊聲叮囑道:“妹妹在宮中,務必謹言慎行。”
鄭湘如同幽魂一般神思不屬地飄蕩回來,跑馬場沒了興趣,飯不想吃,茶不想喝,人就坐在榻上呆呆地出神。
她的精神如同繃緊的弦,任何的響動都能惹來鄭湘的怒視和責罵。
蓬萊殿的宮女太監今天就像釘在地上一般,不敢隨意移動一步,不敢多發出一絲聲響,唯有香蘭壯著膽子,頂著責罵勸主子喝水吃飯。
晚上,鄭湘早早睡了,薑榕過來上驚訝了一下,還是躺在鄭湘身側。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半夜,薑榕突然被驚醒,轉頭看見他的女人陷入夢魘,滿頭大汗,竭力掙紮。
薑榕趕忙將人呼醒,抱在懷中,哄道:“不怕,沒事,不怕了,有我在。”
鄭湘氣喘籲籲,渾身冷汗,她緊緊抱住薑榕,臉貼在結實而又滾燙的胸膛上。
聽著薑榕低沉溫柔的聲音,鄭湘慢慢鎮靜下來,眼睛還掛著晶瑩的淚珠。
“來人,點燈。”薑榕一邊吩咐,一邊用唇拂過鄭湘亂蓬蓬的頭發。
殿內亮起光,薑榕坐起來,將人抱在懷裡,又拉了薄被緊緊裹住鄭湘。
他與鄭湘同床將近一個月,鄭湘就夢魘過三次,這次是第四次。
他一開始以為是鄭湘心裡怕他,所以平日相處中注意控製自己的脾氣,免得嚇住她,兩人相處越來越融洽。
然而,她又一次夢魘了。
“我夢到我在大霧裡跑啊跑啊,找啊找啊,一直在尋找,又驚又怕,又冷又累……”鄭湘瞧著脆弱極了,仿佛吹動燭光的風就能將她吹化。
“找什麼?”薑榕低頭看著她,耐心地問道。
鄭湘搖頭,動了動身體,將頭靠在薑榕的肩膀上,緩緩道:“我也不知道,或許是個地方,或許是個人。”
“我從十幾歲就開始做這個夢,斷斷續續,做了幾年,仍然不知道再找什麼?”鄭湘的雙手環著薑榕的脖頸。
深沉的夜,溫暖的光,沉穩的心跳,剛逃脫夢魘魔掌的鄭湘變得分外脆弱,不經意間張開一角心扉。
薑榕驀地想起厲帝的所作所為,天真殘忍、無法無法、喜怒無常、荒淫無道。
厲帝上一刻對人笑,下一刻就拿刀捅人;前腳愛得欲之生,後腳惡得欲其死;嘴上叫愛妃,手裡卻將其賞給侍衛……
燭花發出劈啪的聲音,薑榕的臉一邊籠罩在光中,一邊藏在陰影裡。
他明白了鄭湘做噩夢的原因。
大臣尚且受不了厲帝的神經質,更何況與厲帝朝夕相處同床共枕的妃子?
她進宮那年才十五啊!
厲帝的五個皇後之所以性格都那麼極端,或許她們幾乎都瘋了,都在以一種特彆的方式殘喘。
元皇後極其冷漠,遁入佛堂尋找慰藉,不理世事。
蘇綠珠極其奢侈,或許是在從物質上補償自己,享受過世間繁華,哪怕下一刻死了也值得。
薛姮極端諂媚,阿附厲帝,拋棄人性,為了活下來變成一條惡犬。
徐紈素自欺欺人,幻想厲帝是一位明君,靠著這份不切實際的幻想,寫了無數篇諫言。
有人說徐紈素的諫言是欲揚先抑,先誇後諫。但薑榕細想來,這難道不是沉迷幻想中徐紈素無意識的自救嗎?
鄭湘悍不畏死,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所以她才會在厲帝盛怒時笑,殺人時勸諫,也會在忍無可忍時要殺薛姮。
薑榕的手輕拍著鄭湘的後背,心中又是感慨,又是自得,又是憐惜。
感慨的是自己心思現在如此細膩,竟然還能共情厲帝的妃嬪,果然是到了四十不惑的年紀。
自得是他的湘湘遇到了現在的自己,若是早幾年他不會如此敏銳通透,若是晚幾年他也許會缺乏現在的激情和活力。
憐惜的是湘湘的遭遇,至於其他幾人,薑榕一點都沒放在心上。
元皇後,他給予最後的體麵;蘇綠珠投入庵堂受罪懺悔;薛姮以死贖罪;為了招攬士人,身為大儒孫女的徐紈素賜住道觀。
各得其所。
“你會找到的。”薑榕的目光溫和中透著篤定。
鄭湘蹭了蹭臉頰,回道:“誰知道呢?”
她又道:“我不喜歡壽安郡主。”壽安郡主的眼睛與厲帝幾乎一樣,讓她驚懼不已。
“我以後不讓她來吵你。”薑榕保證道。
鄭湘想了半響,道:“我現在不喜歡她,不一定以後不喜歡她。”薑榕自然是什麼都答應。
次日不是大朝會,薑榕醒來後不讓鄭湘下床,親手喂她喝湯,一勺一勺地喂她。
鄭湘狐疑地抬頭看薑榕,又低頭看羹湯,語氣遲疑道:“這湯非喝不可嗎?”
薑榕的殷勤給她一種毒婦人笑顏哄倒黴丈夫喝毒藥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