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頭摸了摸手裡的袋子。不知道油紙袋裡的棗花酥還有沒有餘溫。
“歡歡啊,”像老式的用電池的收錄機,一開始唱得太響亮,後半截歌便無力為繼地荒腔怪調起來。宋運盛竟有些傷懷似的,放緩了語速,“你媽媽會讓你姓宋,肯定是還念著我的。你就當幫幫爸爸,好不好?”
宋朝歡手一頓,抬頭,十分平靜地告訴他:“我姓宋,跟的是外婆的姓。而不是因為你。”
某些不知何來的自信卻讓宋運盛堅信:“那是你媽媽騙騙彆人的說詞,你怎麼也信呢?”
宋朝歡知道他又要換上電池,人都漸漸煩躁起來。
她所有的惡毒的情緒,在幼時那些圍著圈笑罵她是野種的模糊麵孔上都生不出來,偏能在宋運盛身上滋生得毫無節製。
“她會生下你,會讓你姓宋,還不是忘不掉我?好有一天能讓你們母女回到我身邊?”
宋朝歡捏著牛皮紙袋子的指節縮緊,唇微翕,開始盤算如果告訴他,晏峋不僅不會來,她空頂的晏太太名頭大概也撐不了幾日,殺傷力到底有幾何,卻被兩記敷衍的敲門聲打斷了思路。
沒等宋運盛說“進”,門便被人從外麵推開了。
“你做事怎麼總是這麼溫溫吞吞磨磨嘰嘰的?”宋清佳一身休閒裝扮,抄著手站在門口,也不進來,隻問她,“周嬸說看見你買了我媽愛吃的棗花酥,叫我上來拿,東西呢?”
也不等宋朝歡回答,她漂亮鳳眼微吊,又蹙眉,“怎麼這麼一大袋?你自己拿下去吧,我可拎不動。”
“佳佳啊,見了爸爸怎麼也不叫人?”他難得回來一趟,但到底還是自己第一個孩子,宋運盛在宋清佳麵前,似乎還有兩分慈父輕嗔似寵的嘴臉。
宋清佳卻好似沒聽見。
見宋朝歡有些呆愣,不耐煩道:“還站著乾什麼?真當你是大小姐啊?還要人三請四邀的。”
“哦,”宋朝歡眨了眨眼,輕聲乖乖應道,“好。”
人說著也朝她走去。
宋清佳握住門把手一讓,嗙地一聲把門關上。
宋運盛似乎還在裡麵說著什麼,聲音被夾扁在門縫裡。
下樓時,宋朝歡見牛皮紙袋子上有些透出來的油跡,怕碰到宋清佳,乾脆抱進了懷裡,然後輕聲道:“謝謝你啊,清佳。”
她知道宋清佳不喜歡彆人叫她佳佳,可是她也不好開口叫她卿卿。
宋清佳頭隻微側,露了半張最近輪廓更清晰了些的側臉,麵無表情地瞥了她一眼,答非所問:“我媽就是被你這副溫溫柔柔的樣子騙了。”
宋朝歡抿了抿唇,朝宋清佳柔軟一笑。
宋清佳嫌棄似的嗤了聲,往下一步。站在比她矮了一級的台階上,都同她一般高。
“慢死了,等你拿下去棗花酥都能出土參展了。”一把拿過她懷裡的袋子,利落短發在她頭頂上蓬蓬地跳,“我先下去。”
看著宋清佳頗為不耐的背影,宋朝歡很小心地,無聲笑了下。
又突然想,她和晏峋能有交集,似乎……和宋清佳也有些關係。
她剛來北城的時候,宋清佳並不同現在這樣對她好。
她討厭她,怨恨她。恨她搶走了本來隻屬於她一個人的父愛——儘管後來才發現並非如此。
在家,宋清佳作弄她。
在她早餐的牛奶裡加豆汁,看她酸鹹得犯嘔卻忍住沒吐出來。趁她睡熟,剪掉她蓄了十來年的長發,看她照鏡子時錯愕到瞬間紅了眼眶的模樣。
在學校,宋清佳帶頭孤立她。
扔掉她寫好的作業,讓她罰站。體育課跑道上,故意撞她,讓她跌倒,讓她沒了體測的成績。
見過她的人,都說她溫柔。隻是宋朝歡自己清楚,她並沒有任人揉捏的本性。
可麵對宋清佳,她沒有反抗。
宋朝歡想,母親已經受夠了屈辱,沒道理還要她的女兒再受委屈。
或許她並沒有做錯任何。
但因為某個做錯事的男人強行施加給她的,仿佛從一出世便與生俱來的原罪,讓她本能地在宋清佳麵前,選擇了退讓。
宋清佳所有的怨恨、憤懣、不滿,她都平靜地受著。
直到有一天,學校高年級的幾個女生來他們教室問:“你們班有沒有一個叫宋朝歡的?聽說我男朋友就是她勾.引的?”
那天坐在窗口的宋清佳遲疑了片刻,還是說:“她就是那樣的人。”
那時候,他們每天會有兩個同學一塊兒值日。
輪到她的那天,同值的女生突然生理期,弄臟了校褲,她便讓人家先走了。
那天值日完,她被幾個女生攔住,問著她連聽都沒聽說過的男生的名字。她耐心解釋,但並沒有人相信。或者,原本便隻是找個宣泄口,根本無需她的辯解。
她習慣從學校側門走,再步行十分鐘去學校外麵的主乾道。
儘管宋家接送她們的並不是同一輛車,宋清佳還是不許她讓彆人看見。
四下無人的周末傍晚,校園裡早已空空蕩蕩,何況本就鮮有人經過的小門。
宋朝歡反抗,卻被幾人合力強推到牆角。突如其來的後挫力,讓她後腦勺磕到牆上,痛麻蔓延開來。
她有些站不穩,肩膀卻被人掐住,死死按在牆上。
混亂間,宋朝歡聽見她們用極儘惡毒的詞,形容同是女孩子的她。
帶頭的女生揚起右手。
宋朝歡抿緊唇,下意識地閉眼努力側開臉。
須臾,沒有等來預想中的羞辱,卻聽見鼓動耳膜的一聲“砰”,與刺耳到有些淒厲的慘叫。
隨即,那帶頭的女生不可置信地尖聲質問:“誰啊?!”
下一秒,空氣卻像被人消了雜音,隻聽見籃球在水泥地上規律彈跳的聲響。
宋朝歡滯頓了片刻,緩緩睜開眼。
數米開外,一位穿著他們學校校服的陌生少年,正微垂頭,慢條斯理地拍著籃球。
像是感受到她們都望過去,他接住籃球,眼神不經意地掃過來。
然後問:“疼嗎?”
他問得涼淡,聽不出情緒。卻像是教養良好到,如果那個女生說“疼”,他一定會同她道歉。
可宋朝歡卻分明看見,那個被砸的女孩子,紅唇都褪了血色。
並且不知道是疼的,還是為了彆的什麼,要哭又不敢哭的模樣,顫著唇同那個少年疊聲道:“晏……對、對不起。對不起……”
那少年似是也有些不解,隻挑了挑眉,輕拋了下手心裡的籃球,不置可否。
下一刻,剛才還跋扈到有些囂張的幾人,像鳥禽見了更凶狠的獸,倉皇逃散開。
宋朝歡失了桎梏,也失了支撐,靠著牆,跌坐下去。
這才看清,那少年穿著白色的球鞋,一塵不染。
腳步卻朝她踱來。
等他站定,宋朝歡仰起臉,有些怔愣地望向他。
夏末傍晚的絮風,似一下吹到了某些到達不了的地方。
像是久久等不到她的感謝,少年有些失了耐心。
他慢騰騰地俯下身,托著籃球,一手撐住膝蓋。紆尊降貴的模樣。
那張臉懸在她眼睛上方寸許便停住。
宋朝歡清晰地看見他輪廓鋒銳的半張臉,被夕陽拓上絹本古畫濃鬱又細膩的色澤。
少年似在觀察她,又似在好奇,他微微錯開臉,歪著腦袋看她。
薄唇邊輕翹起仿佛宋朝歡錯覺似的弧度,慢吞吞地問:“傻了啊?”
朗澈的,又有不似少年般的低沉輕磁的嗓音。
那是晏峋同她說的第一句話。
不像什麼好話,卻仿佛某種信號。
那一瞬,心臟猛然像煤球爐灶上燒開的洋壺蓋子,騰動得毫無章法,又全不自控。
想跳開視線,稍一挪移,卻撞上他直勾勾的目光。
這一下,明明坐著,人卻好似重新跌進了他瀲灩眸光裡。
她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眼睛。
宋朝歡也不知道,她那時候用了幾秒鐘的時間,才從震耳的心跳聲中抽回自己粘在少年臉上的目光。
待她回神時,那少年早已直起身。
他側開臉,正垂睫看著她半臂遠的腳邊,落單的一隻鞋。
上麵有五花八門的腳印。
下一秒,宋朝歡看見他長腿動了動,一隻腳尖輕抵住那鞋的側麵,慢騰騰地移到她腳邊。
鼻腔裡發出似嫌棄似好笑的一聲輕嗤,懶洋洋道:“真臟。”
…………
那是他們的初見。
他高高在上,霽月光風。
她跌靠在牆角,狼狽不堪。
這樣的情形,好似一直維持到如今。
宋朝歡後來想,她的確是從一開始,就自作多情了。
她當時沒有出聲,沒有求饒。本就還沒長開的個子,被幾個女生合圍住,任誰都看不出裡麵站著的到底是誰。
換句話說,那天無論是誰,向來一視同仁的晏峋經過,都會出手。
無關喜好。
所以她從來,
都不是什麼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