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穗去林中救人時,正處在深夜,想來是濃鬱的暗色遮掩了天空異象,並無人注意到。如今東方將白,朝陽的光輝傾灑大地,也照亮天空妖異鬼魅的異色。
長穗搴簾出來時,外麵已經有些亂了。
血雪飄落不止,天地間呈現不正常的暗紅,大片大片的血雪以極快的速度侵染白色雪麵,獵場裡人心惶惶議論紛紛,不遠處傳來馬匹受驚的嘶吼聲。
“怎麼會變成這樣。”守在門外的清棋捂住嘴巴,被眼前的天象驚到了。
不過更讓她驚訝的,是長穗的料事如神,她喃喃念著暮絳雪的名字,敏感察覺到異樣,“絳雪,暮……絳雪,尊座,您是早料到這場絳雪了嗎?”
長穗當然沒料到。
若清棋心細些,就會發現長穗此刻的鎮定更像是失神,攏在披衣下的身體纖弱單薄,她整個人搖在寒風中好似沒什麼重量。
還真是夢到什麼就來什麼,這場雪,在她與暮絳雪初遇時,也曾出現過。
【你叫什麼名字?】
【天生地養,無名無姓。】
那年,第一次初見紅雪的長穗甚覺驚豔,她輕輕接住一片雪花,歪頭想了想,隨口送了他一個名字,【那不如就叫——】
【就叫絳雪吧。】
此後,多年過去,靈洲界下了一場又一場的絳雪,每一場血雪的洗禮都會引來災禍。雖然她的記憶被封了大半,但她的夢魘記憶卻時刻提醒著她,在她大婚當日、靈洲界覆滅之時,紅雪都出現了。
抬手接住一片紅色落雪,雪花被她的體溫融成一滴殷紅水漬,與她腕上的血色冰花近乎同色。望著掌心的雪漬,有遺失的記憶在她腦海中閃現,快到她根本來不及去抓,隻留下難受的窒息感。
她想不通,此間異世靈力枯竭,為何會忽然天降紅雪呢?
甩了甩沉悶的腦袋,長穗不會認為這是什麼好兆頭。
“尊座。”身旁的兩個丫鬟忽然站直身體,小聲在她耳邊提醒:“司星女官過來了……”
司星是聖德女帝身邊的隨侍,師從昆山道門。
白發無眉青袍,司星手持拂塵緩步踏來,她對著長穗微微躬身,神情嚴肅,“國師大人,陛下有請。”
出了這麼大的亂子,聖德女帝自然要見她。
“……”
長穗到時,皇帳中已聚了不少大臣,聖德女帝端坐在王椅後,身旁還站著唇色發白的趙元齊。
瞥了眼趙元齊,不等長穗行禮,聖德女帝便抬手示意她上前說話,“天降紅雪,人心惶惶,國師可知這是怎麼回事?”
此等異象,自帶的震懾殺戮之氣太過濃鬱,就連凡胎也能感知清晰,可見威力。
長穗默了瞬,其實她也不知這紅雪因何而來,直覺和暮絳雪有關。她猜測,如今的暮絳雪性命垂危,一旦身死惡魂必回本體,可能在無形中影響了這個世界的氣運,紅雪則為某種危險預警。
其中緣由,太過複雜,長穗也不打算和凡眾解釋太多,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猜忌。
“容臣一算。”她擺出掐卜姿勢,心中思索著該如何糊弄過去,本隻是習慣性掐訣,手指動了幾下,沒想到真算出了什麼。
“如何?”見她神色微變,眾人都跟著緊張起來,聖德女帝也坐直了身體。
長穗越算臉色越難看,她克製住心中的詫異,瞥了眼帳中眾人,思考後開口:“此異象確有深意,隻是玄機過於深妙,不可在三言兩句間述清,還需多次占卜演算確認。”
帳篷內靜了瞬,忽然傳來一聲輕嗤,“說來說去全是空話,你該不會沒算出來吧?”
林中刺殺未果,趙元齊反倒白挨一腳,至今胸悶氣短疼的厲害,是強撐著來伴駕,提防長穗在女帝麵前胡言亂語將他一軍。
而長穗,也以為趙元齊會借此刁難告她一狀,但當兩人的視線相撞,趙元齊目光閃動,竟彆開了麵容。
這是什麼情況?
長穗不由起了戒心,謹慎回著:“鹹寧閣術士眾多,其中擅占卜者不在少數,殿下若不信我,可請他們前來演算。”
趙元齊陰陽怪氣,“他們哪有國師大人有本事。”
敢踹皇子,她確實有本事。
長穗聽出他的話外意,淡笑不語。
林中一事,雖說她將暮、桓兩人帶了回去,但並不是站理的一方,趙元齊有很強的操作性。依他對她的殺意,趙元齊沒道理不抓住機會扒她一層皮,隻字不提她的不敬和強搶畜人一事,實在詭異。
不過他不提,長穗自然不會主動給自己找麻煩。
因紅雪異象,眾人都心有不安,討論來討論去隻覺更浮躁。聖德女帝聽出長穗剛剛的暗話,沒一會兒便揮退眾人,隻留長穗在帳中問話。
趙元齊跟著大臣一同離開,剛出帳篷,他就悶哼著捂住傷處,需人攙扶著才能走路。親信李烊深知自家主子與長穗的恩怨,有些不解道:“剛剛那麼好的機會,殿下為何不告國師一狀?”
趙元齊臉色陰沉,“你以為本殿不想?”
能被聖德女帝寵愛,他並非囂張無腦的草包,還是有些智商的。昨日是他被惱火衝昏頭了,竟用了那麼危險莽撞的法子引長穗上鉤,稍有不慎便是玩火自焚。
想到昨夜在與長穗近距離貼麵時,他看到的那雙眼睛,那薄薄的金光絕非常人該有,更像是某種獸類。
越想越覺得哪裡不對,趙元齊心中恨煞了長穗,陰狠道:“去把昨日獻計的小太監抓來。”
他怕是先著了長穗的道,險些死在她的陷阱中。
“……”
長穗從帳中出來時,天已大亮,紅雪未止。
斷斷續續下了數日的雪,地麵積雪沉厚,素銀籠罩山林。可如今,晶瑩剔透的白雪侵染緋色,越來越多的紅雪落於地麵,融在白雪皚皚的地麵,像一滴滴濺落的血漬,無端讓人發麻。
漫天紅雪能夠蠱惑人心,沾染人身會放大人們原有的七情六欲,殺戮欲最重。為了防止引起躁亂,長穗忍痛動用靈力,用結界罩住整個獵區,隔絕紅雪的飄入。
嗒,嗒嗒。
一片片紅雪落在長穗撐起的透明結界上,化為滴滴血漬往下滑落,如同天道破碎流下的血淚,觸目驚心。
長穗仰頭看著有些晃神,總覺得似曾相似,好似在什麼時候,她也曾癡癡凝視著血色落雪,滿目悲涼。看來,她也被紅雪影響了情緒。
長穗揉了揉眼睛,因記掛著暮絳雪的情況,路上沒耽誤太久,很快回了帳篷。
“他怎麼樣了?”
秀琴和清棋正守在榻前,兩人表情沉重,搖了搖頭,“尊座一走,絳雪公子就開始發熱了。”
怎麼會這樣……
長穗顰眉,“找醫官來看過了嗎?”
已經來看過了,但依舊束手無策,喂下去各種珍品續命藥不僅沒用,反而使人情況更糟。
“越來越燙了。”秀琴將帕子投入水中,慌張求助:“尊座怎麼辦呀,絳雪公子怕是要挺不過去了……”
“少說這種不吉利的話。”長穗聽不得死字。
擠開兩人,她坐到榻邊執起暮絳雪的手,用靈力探查遊走,“他會挺過去的。”
心頭血她都給了,絕不可能讓這惡魂因發熱燒死。
“快醒過來吧。”雖然表麵平靜,其實長穗內心也慌得不行,是真擔心暮絳雪就此一睡不醒。
先前夢到的舊事引她無法再強硬,看著這張臉,她滿腦子都是暮絳雪溫柔喚她師尊的模樣。他們,究竟為何走到了如今局麵?
眼睛發酸,長穗有些說不清自己究竟是怕完不成任務而慌,還是純粹心軟舍不得人死。抽了抽鼻子,她強迫自己平靜,溫軟的手指與他十指相扣,將自己剛剛恢複些的靈力灌注入他體內。
直至深夜,榻上的小少年才稍微恢複穩定。長穗的靈力再度虧空,急需打坐補足,意識昏沉,她都有些記不清自己是如何出了房間,又是怎樣爬上了蓮座,等她恢複意識時,已經是半個時辰後的事了。
香爐中煙霧嫋嫋,屋內冷清沉寂,搖曳的火光隱約映在帳簾上。長穗吐息靜坐,聽到巡邏士兵的腳步聲,遠方動物的啼鳴,分心去聽屋內暮絳雪淺弱的呼吸。
有什麼東西在悄無聲息流逝,內室陷入詭異的安靜。意識到什麼,長穗麵色霎白,飛快起身朝內室跑去。
她是又陷入什麼人間噩夢了嗎?
為何感受不到暮絳雪的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