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次也沒有回頭。
報應?他這一生,從呱呱落地的那刻恐怕就在承受報應,多一分少一分,又有何區彆。
太後說,她從來不相信肮臟的淤泥中能長出纖塵不染的花朵。
他這樣一個出身下賤,骨子裡流淌著肮臟血液,因她失了生母,又在她的謀劃下失了雙腿、成為廢人,差點丟了性命的人,怎麼可能不爭權奪利,弑弟奪位呢?
又怎麼可能在一切功成之後不殺了她滅口呢?
他本就是這樣卑劣醜陋,爛到根子裡的惡人啊。
蕭北冥闊步朝殿外走去,洶湧的情緒令他頭痛欲裂,他雙目微紅,額上青筋橫亙,嗜血的欲望卻越來越強烈。
鄔喜來瞧出不對勁,急得滿頭汗,扶住他,小聲道:”陛下,可是您的舊疾又犯了?“
蕭北冥緊緊抿唇,忍住劇痛,避開他的攙扶,語氣卻平淡,道:”無礙。“
*
夜色沉沉,大殿外的廊簷下,宮燈隨著寒風搖曳不止,映著雪色,光影朦朧。
宜錦穿著一身素絨繡花襖裙,腰身纖細,烏發如瀑,立於廊下,宮燈透出淡淡的光,將她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映在雪地裡。
她穿得並不算單薄,但下著初雪的冬日,依舊凍得鼻尖通紅。
她本是長信侯府的姑娘,一個月前,先帝駕崩,帝位空懸,繼母柳氏妄圖攀上靖王以求來日榮華,卻舍不得自己親女兒為妾,便將她許給靖王,後靖王兵敗被囚,於宗人獄逝去,她身為罪臣女眷,按律入宮為奴。
入宮後,因她有做藥膳的手藝,便被調到了仁壽宮的膳房,太後娘娘的膳食如今都由她負責。
但今日到了晚膳時分,她在殿外等了許久,卻未曾被傳喚,隻隱隱聽見殿內陛下賜酒以及太後娘娘嘶吼的聲音。
她一驚,迅速埋下頭,心臟快要蹦出來。
撞見這樣的場麵,這位素有心狠手辣之名的新帝,恐怕不會留活口。
電光火石間,宜錦唯一的念頭就是趕快逃跑,但上天仿佛同她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她方從吃驚中緩過神,還未來得及動身,那抹玄色身影便明晃晃地朝著殿外移動。
宜錦額間微微冒汗,衡量間隔的距離與她正常行走的速度,她根本不可能安然離開,若是不顧一切逃跑,行色匆匆更加惹人生疑。
她隻能閉上眼睛,如往常一般埋著頭行禮,恨不能讓自己與角落的塵埃融為一體,那抹玄色在她眼底緩緩移動,越來越近,像是一道催命符。
然而當她再次睜開雙眼,金線勾描騰龍雲紋的皂靴就停在她眼前,絲毫沒有挪動的意思。
一股絕望瞬間席卷她的心。
雖然她在這世間渺小如螻蟻,但這一刻,她還是想活下去。
阿姐和弟弟還在等她出宮,與她重逢。
也許是有這樣的信念支撐著,她竟將舌頭捋直了,狀似冷靜又清晰無誤地說出一句:“奴婢宜錦,是來伺候太後娘娘用膳的,奴婢見過陛下,陛下萬歲萬萬歲。”
蕭北冥隻瞧見麵前小宮女瑩白的額頭,舞扇子一般顫個不停的烏黑眼睫,他頭痛得極為厲害,卻在靠近她時隱隱感到一股清幽蘭香,竟覺得那劇烈的痛也緩和了幾分,不由冷笑道:“方才你都聽見什麼了?”
宜錦掌心微微出了一層薄汗,她不敢直視天顏,隻能從暴君的語氣中分辨出陰森森的意味,仿佛無論她如何作答,都難逃腦袋落地的下場,她把頭壓得更低了,“回陛下,奴婢站的遠,什麼都沒聽見。”
這樣的答案蕭北冥自然不會相信,他也沒耐心再盤問。
在漫長的寂靜中,宜錦能聽到自己劇烈而又清晰的心跳,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仿佛正站在懸崖邊上,底下是漆黑的萬丈深淵。
她低著頭,淚水開始在眼眶中積聚,直到一隻指節修長,微微泛涼的手勾起她的下巴,她張皇失措地對上一雙墨色的眼眸,那裡宛若一處深潭,透不進任何亮光。
這宮女膚白似玉,美目含淚,頗有幾分姿色。
蕭北冥卻沒有因此產生任何動容或者憐憫的情緒,目光無意觸及她右眼尾若隱若現的淚痣,卻凝滯了一瞬。
良久,他不知為何變了主意,附在她耳邊,如磁石般低沉好聽的聲音,卻說出了最殘忍的話,“兩個選擇。要麼死,要麼做朕的貼身侍女,你選哪個?”
宜錦漸漸強迫自己停止了顫抖,卷翹的鴉睫顫了顫,卻忍住沒掉眼淚,顯得有幾分狼狽,她渾身僵硬,不受控製地撲通一聲跪下,下一刻發出的聲音猶如虛幻,“奴婢……,奴婢願意做陛下的貼身侍女。”
蕭北冥對於她的選擇並不意外,他收回手,摩挲著殘餘的幾分溫熱,黑眸深深,“你還有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後,朕若沒在皇極殿看見你,你便再也不必來了。”
宜錦渾身汗濕,神思緊繃,下意識地點了頭,她匍匐跪在原地,看著帝王的輦輿漸漸遠去,不由得後怕。
她眼前的處境,似乎沒比太後娘娘好到哪去。就算逃過眼前這一劫,焉知將來哪一天會突然沒了性命。
活著如此艱難,如此卑微,可她還是想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