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道上積雪才清,輦輿在燈火幽微的甬長宮道上緩緩行進著,蕭北冥閉目暫歇,靜靜回想方才的事。
鄔喜來隨侍在側,好幾次抬頭看向帝王,最後還是緊著頭皮勸道:“陛下,薛氏畢竟是太後娘娘身邊伺候的人,又是前靖王的侍妾,並非良家女子,陛下若想遴選禦前宮女,大可挑選家世清白的,何必……”
蕭北冥緩緩睜開雙目,眉心微皺,他事先並不知那宮女曾是靖王的侍妾,隻垂眸道:“無妨。”
太後將靖王視為心頭肉,如今靖王去了,其妾室成了他的禦前宮女,恐怕更讓太後感到屈辱痛苦。但他留下薛氏,實則另有緣由。
如今正值寒冬,本不是蘭花開放的季節,為何那小宮女身上卻有蘭香,恰巧能緩解他的頭痛?
鄔喜來見勸不動,也隻好作罷,卻在這時聽蕭北冥道:“讓駱寶跟著她,若有異常,即刻來報。”
鄔喜來這才放下心來,道:“老奴遵命。”
宜錦並不知曉其中的彎彎繞繞,同仁壽宮的掌事姑姑瑞梔通報後,瑞梔不複往日和氣,隻冷冰冰道:“太後娘娘已在正殿等候多時了。”
宜錦回禮,跟在瑞梔身後入了內殿。
殿內沒燒地龍,隻燃了檀香,頗有一股清冷氛圍。
章太後換了身緋色大袖衫,並未上妝,此刻正襟危坐,卻麵露疲色,她已從瑞梔那裡知曉事情始末,仔細打量這個宮女,平日裡隻知這宮女藥膳做得極好,卻未曾發覺容貌竟也如此出挑,難怪蕭北冥隻見了一麵便要帶回皇極殿。
薛氏原本是靖王的侍妾,雖然隻入府不足一月,還未曾圓房,但畢竟是靖王府的人,蕭北冥這麼做,無非是想打她的臉,章太後心中冷笑。
她望著眼前花朵兒一般嬌豔的人,道:“你這些天伺候哀家很是儘心,哀家都瞧在眼裡。你年輕貌美,又細致妥帖,哀家也不能將你一輩子拘在這仁壽宮,如今既然陛下開口了,你也算是有了好去處,今日謝了恩便過去吧。”
宜錦行了禮,低聲道:“太後娘娘慈恩,宜錦銘記於心。”入殿之前她提心吊膽,但見太後娘娘並無大礙,反而鬆了口氣。
原來陛下所賜之酒並非毒酒,是她想多了。
章太後便稱自己乏了,叫瑞梔送人出去。
至殿外,瑞梔停下,凝視著宜錦,她伺候太後多年,早就練得一副玲瓏心思,太後娘娘不方便說出口的話,當由她來補全,“這些日子,太後娘娘也算待你不薄,到底是從靖王府出來的,彆忘了自己的本分。”
宜錦並不愚鈍,自然明白話裡的意思,她在太後身邊伺候的時日不長,但也知道,當今陛下幼時雖養在太後娘娘膝下,卻並非太後親生,兩人勢同水火。如今她到禦前伺候,恐怕日後少不得要為太後娘娘效力。
但她隻想自保,絲毫不想攪和到太後與陛下的鬥爭中,隻求能如普通宮娥一般到了二十五歲能出宮與阿姐弟弟團聚,她將心思埋下,微微一笑,道:“姑姑所言,奴婢定牢記於心。”
瑞梔見她順從,微微頷首,從廣袖中取出一袋金銀之物遞給宜錦,“好好替太後娘娘做事,日後定然少不了你的好處。”
宜錦恍惚中接過,隻覺如燙手山芋,她若接了這賞賜,恐怕日後再難推脫,可若是不接,又得罪不起太後娘娘,隻片刻猶豫,瑞梔便轉身離去,暫時也沒有歸還的餘地。
宜錦回住處收拾了行囊,除了禦寒衣物,也就隻有她從前入王府時,徐姆苦心為她籌備的少數金銀飾物,入宮後再難,她也舍不得動這些東西,隻圖一個念想。
她在仁壽宮也過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調去皇極殿也不過換個地方謀生罷了,若說還有什麼放不下、舍不得的,便隻有芰荷了。
芰荷是母親喬氏一早為她挑好的女使,自幼與她一同長大,情同姐妹,當時入靖王府,整個玉暖塢隻有芰荷願意陪嫁,一路艱辛也隻有芰荷始終陪在她身側。
她將金銀財物留了大半給芰荷傍身,本想收拾了東西就走,以免兩人相見徒增傷心,可誰想正巧到了下值的時候,芰荷聽了消息便抹著眼淚趕了回來。
宜錦輕拍她瘦弱的背脊,隻聽懷裡的姑娘抽噎著說道:“姑娘,芰荷舍不得你。”
宜錦眼中微微酸澀,她將掌心蜷起,芰荷濕漉漉的眼淚仍留下淡淡的涼意,“我也舍不得你。咱們都在宮裡當差,日後總能見到,你彆難過。以後我不在,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倘若今日開口要她的是良主,她一定厚著臉皮請求將芰荷也帶走,但是如今開口要她的是那暴君,她自己都尚且前途未卜,又怎能拖累芰荷,最起碼在太後娘娘這當差,芰荷不會丟了性命。
芰荷心知自家姑娘已經過得夠不容易,她不能再讓姑娘為她操心了。
未幾,皇極殿那頭派了個叫駱寶的內侍來接,宜錦回望著芰荷強作笑顏的麵龐,即便心中再不舍,也隻能趕往皇極殿赴任。
*
皇極殿內未燃炭火,淡淡的雪光從窗欞上的明紙透出,使殿內蒙上一層寒冷的色調。
蕭北冥隻著中衣,身材瘦削有力,斜倚憑幾,一人執兩子,黑白棋子正焦灼,殿內除了落子之聲,便寂靜如隱世之地。
鄔喜來侍奉多年,自然清楚這些年來陛下愈發陰沉,做出的決定也無人能夠更改,可將弟之妾室設為禦前宮女,到底不妥,他欲開口勸說,卻又覺得徒勞。
蕭北冥淡淡瞥他一眼,落下一枚棋子,隻道:“薛氏還未到?”
鄔喜來忙道:“已經派人去接了,雪天道路難行,薛姑娘又是步行,自然慢些。”
他偷偷瞧了蕭北冥一眼,一咬牙,終於還是沒忍住,將想說的話說出了口:“陛下,薛姑娘出身長信侯府,家中行三,雖是原配嫡出,卻生母早逝,長姐遠嫁,底下還有個癡傻的親弟弟,不得長信侯喜愛,這才許給靖王做了妾室。倘若陛下想要尋禦前伺候的人,出身清白世家的女子任您挑選,又何必……”
蕭北冥深黑的眼眸望向他,“讓你掌管內侍監倒是屈才了。”
話罷,他又凝眸道:“朕留下她,並非為了男女之情,你大可以將心放回肚子裡。”
鄔喜來頓時一個激靈,慌忙請罪,伺候陛下這麼久,陛下的確不是憐香惜玉的性子。
蕭北冥將手中黑子落下,再未看他,隻道:“出去吧。”
鄔喜來登時如釋重負,儘職儘責守在殿外,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他又進來稟報,“陛下,薛姑娘到了。”
蕭北冥抬首,來人穿著一身雨過天青色襖裙,黑發如瀑,身姿纖細如柳,渾身上下無半分雕琢,右眼尾那顆淚痣使她的麵容平添幾分柔美,她垂首緩緩走來,就如一葉輕舟劃開了荷海,泛起淡淡漣漪。
宜錦儘量不讓自己露怯,但那種打量的目光令她如坐針氈,在外人瞧不見的地方,她捏緊了衣衫,但她更怕惹這位閻王不快,隻能低聲道:“奴婢見過陛下,陛下萬安。”
蕭北冥緩緩下榻,走至她身前,宜錦身量隻到他胸口,顯得有幾分壓迫感,“抬起頭來。”
宜錦不敢抗命,她衣袖下的微微顫動的手交互纏握,緩緩抬起了頭,再次對上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眸,她感到一絲涼意與恐懼。
蕭北冥忽覺她這雙眼睛生得十分漂亮,杏眼圓潤,睫毛纖長,眼眸是微棕的琥珀色,但此刻這雙眼睛中隻有驚懼和小心翼翼,像是幽林間一隻受驚的小鹿,偏生她非要強裝鎮定,絲毫不知他已將其看穿。
尤其她眼尾那顆極漂亮的淚痣,總讓人覺得似曾相識。
“怨恨嗎?恐懼嗎?活著這樣痛苦,為什麼還要硬撐?”他忽然問道。
宜錦反複斟酌,摸不準這個暴君用意何在,小心翼翼答道:“回陛下,人若死了,就再也無法與在乎的人團聚了。”
蕭北冥冷嗤,“你所在乎的人是誰?是將你送人做妾的父親,還是自私自利的繼母?亦或是你那癡傻的弟弟,懦弱的長姐?”
宜錦微微垂首,無人瞧見她臉色有些蒼白,她並不意外暴君能在短短一個時辰內查清她所有的底細,可由外人揭起舊年已經忘懷的傷疤,此刻卻仍舊隱隱作痛。
但她很快緩和過來,“奴婢的弟弟並不癡傻,他隻是比常人反應慢一些。長姐身為女子,不能建功立業,卻仍儘她所能保護弟妹,絕非懦弱之人。也許在陛下眼中,奴婢與家人如螻蟻一般渺小,可是螻蟻也有螻蟻的活法。若人人都因一點困頓便舍棄性命,那誰替陛下安邦定國呢?”
宜錦有理有據地說完,才覺後怕,開始懊悔自己怎麼敢反駁帝王,心跳失了節律。
但恐怕連她自己都沒有發覺,說起長姐和弟弟的時候,她的眼中盛滿璀璨的光芒。
蕭北冥從她眼中看到了希望。
那是他從未擁有過的東西。他的每一步都走在懸崖刀刃之上,支撐他走下去的隻有背叛,絕望和恨意,唯獨沒有希望。
他眼眸微暗,一股莫名的滋味漸漸蔓延。說不清是羨慕,嫉妒,亦或是潛藏在血液中的冷漠。
蕭北冥厭惡這樣的情緒,也厭惡這樣的希望,他行至她身側,道:“從今往後,你就安分在禦前伺候,若有錯處……”
他微微一頓,平靜地說道:“內宮最不缺的,就是叫人去死的法子。”
宜錦見他沒有問罪,不禁鬆了口氣,“奴婢遵命。”
蕭北冥再不去瞧她,隻道:“退下吧。“又想起了什麼,道:“以後在殿中伺候,不得使用香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