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錦微微一愣,她自入宮,再也沒用過香料,許是在太後宮中侍奉,身上染了香氣也未可知,她不敢多言,低聲道:“是。”
殿內重新恢複了寂靜。蕭北冥凝望著烏黑一片的窗外,寒風中隻餘搖曳的宮燈偶爾投下暗淡的光。
良久,他才喚道:“鄔喜來,沐浴。”
鄔喜來忙囑咐幾個內侍在浴池中添熱水,待水溫正好,便像往常一樣退出殿內。陛下沐浴時從不喜人在近旁伺候。
蕭北冥褪下一層層外衣,身姿看起來瘦削,但胸膛卻肌理分明,寬肩窄腰,暗含力量,完美如刀刻,但自膝蓋關節處往下,腿部肌肉萎縮,形狀怪異醜陋,似是盤踞深野的老樹根。
他的目光觸及自己的腿,默然閉上雙目,將自己全身沉浸在滾燙的池水中,直到口鼻有了窒息之感,才破水而出,四濺的水花落在他的麵孔上,刀削斧鑿般的側顏陷入陰影之中。
在乎的人?這世上多的是恨他的人,畏懼他的人,卻再也不會有在乎他的人。
就在這樣安靜的時刻,蕭北冥忽然想起那雙盛滿璀璨希望的眼睛,想起她眼尾那顆似曾相識的淚痣,一段早已塵封的記憶卻乍然湧現。
十三歲那年,他於一次狩獵中身受重傷,狼狽昏倒在白雪覆蓋的山林中,也清楚地知道,母後有了親生兒子,不再需要他這個礙眼的養子,沒有人發現他丟了,也沒有人會來找他,被野獸咬噬的傷口血流如注,他動彈不得。
他想要活下去,卻連呼喊出聲的力氣都沒有,天地在眼中開始晦暗,漫天飛雪似冰刃落在他的麵頰上,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意識開始模糊,有一種直覺,或許他會安靜地死在這裡。
瀕臨昏迷時,他想,若就這樣死了,也好。他本就是個多餘的人,不會有人在意他的生死,也不會有人為他傷心難過。
但偏偏,他活了下來。
他醒來時,身處陰寒的山洞,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姑娘,嘴裡嚼著不知名的藥草,正給他鮮血淋漓的傷口敷藥,她的眼睛澄澈璀璨,右眼尾一顆若隱若現的淚痣,見他醒來,高興的不得了,“你醒了?雪下得太大了,出山的路被封住了,這裡有些乾糧,水囊裡有水,你彆嫌棄。”
他們在山洞裡待了整整兩天,乾糧早就吃完,水也沒了,有匹餓狼在洞口徘徊。他拚儘全力用隨身攜帶的匕首殺死了那畜生,同時也做好了被拋棄的準備。
他不信這世上真有至善之人,那姑娘若是不傻,彆再管他,應該就能順著洞口出去,或許還有活命的機會。
他失血過多,再次昏了過去,隔日醒來,那個小姑娘卻沒走,她臉色煞白,看起來比他還要虛弱,原來這姑娘以為他快要死了,竟割了自己的小臂,以血喂他。一雙眼睛哭得紅通通的,腫得像桃核。
少年從沒見過哭得那麼醜的小姑娘,但他卻第一次知道,原來這世上也會有人因他的生死而落淚。
他的目光落在她流著血的藕臂上,舔了舔乾裂的唇,“你走吧,順著洞口出去,彆再回來。我本就是個多餘的人,死了也沒人會在意,你若彆管我,出去或許還能與家人團聚。”
小姑娘用他的袖子擦了擦眼淚鼻涕,紅著眼,卻不肯走,“誰說沒有人在意?我們現在也算是生死之交了,你死了,我會難過的。”
少年有些嫌棄她的眼淚鼻涕,但卻沒阻止她粗魯的擦拭動作。
小姑娘問他叫什麼名字,可他卻覺得自己注定死在這裡,沒必要再告訴彆人那個不祥的名字。
她卻咯咯一笑,眼尾的淚痣更加生動,對他道:“你的衣服上繡著這麼多奇怪的魚,娘親才教我的《逍遙遊》中有一句,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那我就叫你阿鯤啦。”
他沒有出聲,卻在心底道:笨蛋,衣服上繡的是飛魚好不好。
幾日後,他的傷好了些,清醒的時間變長了,但那個叫知知的小姑娘,卻再也沒回來過。
那個說會為他傷心的小騙子,終究也拋下他,一聲不吭地走了。
據她所說,她有個嫡親的姐姐,還有個弟弟,能與家人團聚,她一定很高興,再也不會想起他這個萍水相逢的不祥之人。
想到此處,他乍然一愣,眼尾有淚痣,有嫡親姐姐還有弟弟,這是緣分還是巧合?
旋即,他又搖了搖頭,他曾派人查了京中閨秀的名錄,根本沒有叫知知的姑娘,那個小騙子,說不定連名字也是隨意編造的。
若她能活著回家,平平安安長大,應與薛氏年紀相仿。
思緒回到現實中,蕭北冥隔著門,低沉冷漠的聲音傳入鄔喜來耳中:“今夜讓薛氏當值。”
鄔喜來露出驚訝的神情,忍不住低聲勸道:“陛下,薛氏畢竟是前靖王的侍妾,難保其有不臣之心,這恐怕不妥。”
蕭北冥再未作聲。
鄔喜來便知道這事情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但好在駱寶會盯緊薛氏,他隻能道:“老奴遵命。”
*
宜錦出了皇極殿,隻見巍峨的宮殿廊簷皆被皚皚白雪覆蓋,唯有皇極殿在一片黑暗的雪地中亮著燈火,遠處的宮娥們路過這座宮殿便加快了腳步,似是到了虎狼之地。
宜錦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鄔喜來從後追出,忙道留步。
宜錦聞聲停駐,躬身行禮,“公公可是還有彆的吩咐?”
鄔喜來這才仔細留心這個姑娘,清雅不失柔美,瞧著不像奸惡之人,但他依舊提防著,囑咐道:“薛姑娘,陛下方才吩咐,今夜由你當值。”
他又加了句:“讓駱寶同你一起當值,若有不懂的,問他即可。”
宜錦沉靜的麵容上有幾分輕微的錯愕,明明方才陛下十分厭惡她,這會怎麼又讓她當值了?但她沒有拒絕的權利,隻能接受,“奴婢遵命。”
鄔喜來頷首,見她乖巧,有意再提點幾句:“薛姑娘,容老奴多嘴一句,在你之前,陛下從不讓宮女近身伺候。從前姑娘出身如何,經曆如何都已無足掛懷,但陛下身邊容不下心懷鬼胎,主意不正的人。”
宜錦聽懂了言外之意,“請公公放心,奴婢明白。”
鄔喜來這才算放下心,囑咐駱寶教宜錦規矩。
駱寶身形瘦削,儼然是個少年模樣,宜錦看見他就想起弟弟薛珩,阿珩如今興許與眼前少年差不多高了,無形之中多了幾分親切感。
駱寶得了鄔喜來吩咐,知道自己除卻照顧陛下的職責,還要看著這位新來的薛姑娘。
他道:“姐姐不必擔心,等時日久了,這些內務就熟悉了。陛下每日寅時起身,卯時用完早膳上朝,巳時批閱奏折,須得事無巨細,從伺候洗漱更衣到傳膳奉茶研墨,都要親力親為。隻除了一樣,陛下沐浴時不喜有人在一旁伺候。”
宜錦一一留心記下,直到戌時,她裹著一層厚衣裳與駱寶一同席地坐在正殿外的廊下守夜,一整日神經緊繃,此刻稍微放鬆下來,重重困意便將她包圍。
到了後半夜,寢殿安靜無事發生,她反複遊離在瞌睡與清醒之間,使勁掐自己一把,終於勉強打起精神,與駱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駱寶,為何皇極殿從前沒有近身伺候陛下的宮女呢?”
駱寶思索一番,覺得這話能接,便回道:“陛下在潛邸時,太後娘娘賜過不少宮女,但都隻在外間做灑掃的活計,有個宮女動了歪心思,想趁陛下沐浴時行苟且之事,陛下便命人杖斃那宮女,此後便將近身伺候的宮女都打發了,身邊隻留用內侍。”
宜錦聽完點了點頭,但她思緒已經迷離,強撐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困意陷入沉睡。
然而,她卻做了一個噩夢,夢中帝王玄衣纁裳,居高臨下,神情冷漠至極,賜章太後酒。
往日慈祥和藹的太後娘娘神情猙獰絕望,“真可憐啊。”
“即便坐上了皇位又如何?這一生,無人真心對你,就連你父皇,也不過是把你當成傀儡。你就帶著我這一份,好好活下去,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蕭北冥,你弑親弟,殘暴無道,罔顧人倫,你會遭報應的。”
太後娘娘的眼神那樣瘮人,仿佛來自地獄的修羅,她將毒酒一飲而儘,血緩緩從七竅流出。
那血順著地麵向她流過來,她驚恐地向後躲閃,卻怎麼也躲不開,她踉蹌無措,走投無路,撞上含著殺戮之意的眼睛,冷冷盯著她。
宜錦便在這樣的情境下驚醒了,冷汗順著她額前的發絲流下來,渾身都濕漉漉的,她緊緊環住自己的雙腿,環顧四周,睡夢中那雙充滿殺戮的眼睛並沒有出現。
她用衣袖擦了擦額頭,還沒來得及鬆口氣,然而就在這時,內殿卻隱隱約約傳出一陣低啞痛苦的嘶吼。
宜錦驚得愣在原地,黑軟淩亂的發絲自瘦削的肩膀垂落,泛著絲絲涼意,她抿唇,一動也不敢動。
她顫著聲音輕輕喚了聲駱寶的名字,卻發覺他斜倚在牆角,睡得極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