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疾 她應當再也不會回來了吧。……(1 / 2)

這聲音是從寢殿中傳來的,倘若暴君真出事了,她和駱寶恐怕難逃一劫。

黑沉沉的夜幕中大雪紛飛,周遭一片死寂,宜錦用力晃了晃駱寶,但她力氣小,駱寶雖是少年,卻比她壯,一時間叫也叫不醒,晃也晃不醒。

寢殿傳來的聲音愈發低沉,宜錦理了理繁亂的心緒,吸了一口冷氣壯膽,她站起身來,雙腿傳來一陣麻意,來不及等這股麻意舒緩,便提起一旁的宮燈朝寢殿門口走去。

除了她自己去探查,沒有彆的法子了。

裙裾劃過地麵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寢殿沒有掌燈,烏黑一片,自深處傳來壓抑的悶哼聲。

白日新帝舉行登基大典,特令禁軍嚴守各城門,因此皇極殿外的守衛比平常鬆散,當值的內侍更是隻有她與駱寶。

她止步於門前,清醒地知道自己麵對的是殘忍無情,殺戮嗜血的君王,深入骨髓的恐懼令她硬生生站在門前,卻不敢推門。

然而就在這時,緊閉的殿門突然吱呀一聲打開,溫熱的氣息撲麵而來,宜錦冰涼的手被一隻滾燙的手捉住,她低低驚叫一聲,一股極大的力道將她拉進了寢殿,另一隻手由於受驚,鬆了宮燈,昏黃搖曳的宮燈慢悠悠轉了個圈,滑落到地上。

寢殿的門再次關上。

黑暗中,宜錦瞧不清眼前人的模樣,她的心臟怦怦直跳,單薄的背脊緊緊地抵著門框,生疼。

麵前人渾身滾燙,像個大火爐,身上有股淡淡的血腥味,手就緊緊箍在她的脖頸上。

宜錦閉上眼睛,歪過頭避開脖頸處對方火熱的鼻息,很快一股窒息感便湧現。

她想到太後娘娘被賜酒的模樣,眼淚漸漸不受控製地湧上,然而她的右手被迫緊緊抵著門,左肩被他鉗住,泛起陣陣痛意,這痛意暫時讓她忽略了一切。

倘若殿內掌燈,宜錦就會看到蕭北冥雙眼赤紅,衣衫染血,神色癲狂,然而此刻,她什麼都看不到,隻能聽見他劇烈的呼吸聲,咬牙切齒的聲音,“為什麼,要生下一個連自己都厭惡的孽種呢?”

宜錦微怔,她打鼓似的心跳停了一瞬。

孽種?是在說誰?

她屏氣凝神,忽然想起在仁壽宮當差時,聽宮人們議論的舊聞。

陛下雖是長子,卻是庶出,當時先帝踐祚已久,還是皇後的章太後卻因體弱遲遲沒有生育,飽受朝野詬病,為固後位,章太後便設計將自己身邊的侍女張氏送上龍榻替自己承寵,東窗事發時,張氏已懷有身孕,先帝雖然震怒,卻也無可奈何,下令待張氏產子後便將其處死,以正宮闈。

張氏對自己的下場再清楚不過,可她並非自願爬上龍榻,隻因太後眾多陪嫁中,她身份最低,又無家世,最好拿捏,因此才會被選中。

她怨恨逼迫她的章太後,怨恨無情的先帝,卻不能奈他們何,唯有腹中的孩子可供她發泄,她整日瘋瘋癲癲,稱自己腹中所懷是個孽種,幾番折騰之下,終於早產下一子,撒手人寰。

章太後將這個孩子養在自己膝下,一麵高興這個孩子的存在穩固了她的後位,另一麵,這個孩子又是她親手將丈夫送上低賤女人床榻的罪證,令她厭惡至極,她下令滿宮上下不得提及往事,但紙終究包不住火,蕭北冥自打記事起,便知曉了自己的身世。

一年後,章太後卻意外有了身孕,靖王蕭北捷便出生了。

人大抵都是自私的,有了自己的親生骨血,又怎會再一心一意對待養子,更何況那養子的軀體中流著另一個女人低賤的血,以至於後來,當時身為太後養子的燕王蕭北冥被忽蘭餘孽刺傷致殘,是所有人都樂見的結果。

隻犧牲了一個燕王,卻成全了所有人。

宜錦的心忽然變得有些沉重。

她竟覺得眼前之人,也有幾分可憐。

世人都說,新帝殺戮嗜血,罔顧人倫,是個惡魔,可是這個惡魔,卻在夜深人靜之際,稱自己為孽種,在內心深處,他厭惡自己。

年幼時的蕭北冥,難道也是如今天下人口中所傳的那樣,殺戮嗜血、罔顧人倫、殘忍冷酷嗎?

宜錦知道,曾經的他,不是這樣的。

十歲那年,恰逢母親忌辰,她去雲來觀給母親上香,禦街上人山人海,百姓們奔走相告,都道是大燕打了勝仗,誇讚燕王是少年英雄,戰神在世。

她有幸在山道上遙遙望了一眼,為首的少年將軍身著冷甲,金戈鐵馬,神武威風,率雄師歸城,有一稚童於道上嬉戲,差點喪於兵士的馬蹄之下,電光火石間,少年奪過韁繩強行勒馬,自馬上落下時仍將幼童牢牢護在身下。

宜錦至今都記得那日的場景,記得少年時的燕王,以至於那日她在太後宮中見到蕭北冥,見到昔日的少年化作今日冷漠暴戾的君主,有沉重的割裂感。

男人沉重的呼吸聲慢慢落在她的麵頰旁,他幾乎將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她身上。

宜錦渾身僵硬,那隻落在她脖頸處的大手漸漸收緊,帝王的聲音嘶啞又壓抑,眼神與平日完全不同,那是一種如林間晨霧般朦朧的目光,沒有摻雜任何血腥與殺戮,他似乎仍舊處在夢魘之中,“母後,從今往後,兒臣再也站不起來了。”

“但是不是,無用的人,就該去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