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在鬆城下的貧困小縣城西園縣,住在縣城邊緣的老街上,老街很老,像個垂垂老矣的老人,遍地都是溝壑。
家裡除了他和他媽,還有個整天喝酒賭錢玩暴力的老畜生陸坤。陸坤好賭成性,總是搶劫一般拿走家裡能拿走的一切,並且稍有不順意就對他和他媽大打出手。
那年是春天,被遺忘的老街,連春天都似乎來得比其他地方要晚。
遠在外省的幾個舅舅在外婆外公兩個老人雙雙病亡後打算分家,打過來一筆錢相當於斷了兩邊的關係——這很好理解,家裡有個吞金的無底線賭棍,誰也不想沾上這門親戚,說不定哪天就會惹一身騷。
親兄妹尚且會影響來往,更何況是重組家庭,他媽和幾個舅舅毫無血緣關係。
那筆錢是一筆傷心錢,不多,也就一萬二。他媽早就做好打算,除去給他交學費,剩下的就用作家庭支出。然而,吞金的畜生像是裝了雷達,輕而易舉地猜出了家裡有錢。他聞著錢的味兒就像惡狗一樣撲上來,惡狠狠地伸手要錢。
他媽哪裡肯給,激怒了他。
陸坤暴力成性,卻從來不打他媽。而是蠻橫地拽著當時十歲的他拖到院子外,春雨正在下,外麵的地是一片泥濘,他被摁在稀軟的泥土裡毒打,一拳接著一拳,看架勢要把他活活打死。
“你說,錢在哪裡?”
他恨恨地看了眼獰笑的陸坤,閉口不言。
陸坤被激怒,拳頭落在他的臉上。他的視線被雨水模糊,他看向站在屋簷下的女人。女人痛苦地蹲在地上捂著臉哭泣,“陸坤,不要打了,他是你的親兒子......”
“他不是你的兒子嗎?”陸坤對她說。
借著雨聲與哭聲掩蓋,陸坤低聲道:“小畜生,你不說也沒用,她會說的。”
說罷,陸坤在褲子上擦了擦手上的汙泥和水跡,走向女人。他動作輕柔地將她攬入懷裡,神情與剛剛的恐怖形成了兩個極端。
“宛情,宛情,你相信我吧。你不是想要金鏈子嗎?等我贏了錢,給你買一條。你屬兔,買隻金兔子吊墜,好不好......”
女人臉上的驚惶與痛苦漸漸消失,渾身的戰栗也停止了,像是掉進了蜜罐的螞蟻。
那一萬二最後還是給出去了。
陸坤臨走前用眼尾瞟了眼他,笑了一聲:“怎麼樣?”
他坐在泥濘的地裡,心像墮入了深淵。
女人抱著他流淚:“兒子,你疼不疼?”
冷冰冰的春雨落下,淅淅瀝瀝。他看著自己青紫交加滿是傷痕的手臂與她白皙漂亮的手交錯,一時間恍惚,慢慢閉上了雙眼。
“他是你爸爸,你不要恨怪他,不要恨他......”
往常聽了無數次的話,此時卻像一根巨大的尖刺,狠狠貫穿的心臟,他驟然睜眼,冷聲反問:“憑什麼?”
“什麼?”女人愣住。
他一字一句重複:“憑什麼不能怪他?不能恨他?”
“他......”女人驚訝地看著他,再次強調一個既定的事實,“因為他是你爸爸,世界上沒有兒子恨爸......”
“不。”他打斷她,“不是,因為他打的是我,痛的是我。”
女人頓時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炸毛貓,連聲音都尖利了許多:“那你也怪我嗎?恨我嗎?你希望他像打你那樣打我嗎?我做這麼多是為了誰!你......我真是白生你了,你爸爸就該打死你!”
她理了理被雨淋濕的長發,憤然離去。
渾身不論是新的還是舊的傷痕都像火灼燒一般疼起來,冷雨逐漸磅礴,水珠從臉上一顆顆滑落,他低著頭,抿唇時嘗到一絲鹹苦。
不知過了多久,頭頂的冷雨霎時停住,他抬頭,映入眼簾的是一把格子花紋的大傘。遮住天光與雨水的傘下,是個他從沒見過的小少年。
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卻乾淨整潔的薄棉衣,膚色白得像是枝頭落下的梨花。一雙墨色的眼眸淺淺彎起,臉頰上是尚未褪去的幾分嬰兒肥。
“你怎麼了?”
小少年蹲在他的麵前,拿出一張粗糙的衛生紙,遞到他的麵前:“擦擦臉吧。”
他垂著眼眸不理會他。
小少年的手沒有縮回去,他頓了頓,竟然直接伸手給他擦擦臉。衛生紙接觸到臉的那一刻,他就麵色不善地揮開了。
“不要碰我。”
“對不起。”小少年也不介意,溫溫柔柔低頭道歉,“我叫江牧,我剛從鄉下來,以後就住在這裡了。”
江牧……
他心不在此,無心理會他,甚至沒有將對方看進眼裡,隻記下了他有點順耳的名字。
那場春雨下了很久很久,他坐在泥地裡多久,對方就撐著傘陪了他多久。他不再說話,靜靜地蹲在他的身邊,望著銀針細線般的春雨。
傍晚,天色黑壓壓的,冷風襲人,隔壁江家院子裡傳來一聲尖利的叫罵:“江牧!你死在外麵了是吧!再不回來彆回來了!”
江牧連忙起身應了一聲,不由他拒絕就將傘塞進了他的手裡:“我走了,你可以找我玩嗎?”
沒有人回答。
“我等你。”
江牧笑著離開,淺藍色的身影跳躍著避開地上的泥水坑,像一隻輕盈又自在的亮色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