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後,四下開闊處,孫忠謀再也抗不住心裡的沉重,歎息著抹了把老淚。
“長清,老師不中用了。我堂堂大周軒轅朝建國至今曆經千餘年,如今大廈……將傾啊……”
“老師慎言啊。”這世上還有誰能讓孫忠謀破防,隻有乾明宮裡那位的荒唐行徑。
沈長清向四下望了眼,向老師道了聲罪,阻止了孫忠謀的悲情言語。
“老師,你在朝中的威望高,隻有您老撐著這朝政,給太女殿下掌著前朝,才能穩了如今的忠義人心。如今,風子鸞之心,路人皆知啊。”
孫忠謀輕輕地搖頭,一昭心跡外露,似老了十幾歲。
他坐在石道邊,眼淚直直地往下淌落。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家國存亡時。
“老夫為官近四十五載,親眼看著當今聖上開悟明事,不曾想……”
“老師……”沈長清被他的悲傷所感,也忍不住濕了眼眶。
遙想當年的軒轅祖先建國,何等奇偉功勳,立千世不朽之功。然而,再看如今的大周朝,孱弱至此,如那行將就木的老朽,如何回春,怎能回春?
“咱們逼陛下立太女,陛下這心就不在我們這,反倒貼那狼子野心之人。”
孫忠謀用連皮褶的手抹去眼淚,壓下湧起的酸澀,歎息喊,“我們是為了軒轅朝千年的基業啊……軒轅自建國以來出過兩任女帝,雖沒有開國建業之功,但是守國明君,穩穩得將朝政過度給下一代。
這……就這……就他……老夫心痛啊。”
“老師……”沈長清挺捉急,瞥見太女的貼身宮女杜鵑立在道頭,趕緊向太傅拱手,“老師,太女殿下的宮女杜鵑在前麵呢。”
孫忠謀不以為意,拿內衣袖擦把眼淚鼻涕,欣慰道:“太女聰慧懂事。她是遣女官替我們守道。哎,若不是陛下登基二十多年無所出,隻得一女,誰又會走上此道?
天憐軒轅,太女是個好的。這歹竹啊……也能出好……”
“我的老師哎。”沈長清驚了下,趕緊阻止他繼續念叨。您老在風子鸞前老神在在,在自家府裡念陛下也就罷了,怎麼這會沉不住氣,在宮裡念個沒完了。
孫忠謀嗬了聲,拍在學生的肩膀,又感慨了句。
“老夫今日如此,有感而發。”他環顧四周,宮闈依舊,人心不如故,生了淡然離去之念。
沈長清這才有點反應過來。
他見老師的目光流連四野,測度道:“老師您……”
“嗯。我想致仕。長清啊,至多兩年,太女就教給你們了。可惜,前有風子鸞,後有她的母妃……哎,難啊。”孫忠謀吐完苦水,向道路儘頭的杜鵑走去。
沈長清還沒從“致仕”兩字裡走出來,聞言,心裡又泛上了苦澀。按軒轅朝慣例,三公都需為帝師。
然而,軒轅皇隻派太傅孫忠謀以及一個初入朝堂的年輕少傅擔任太女老師。至於太師、太保都沒有被動用,足見陛下生子的決心和應付朝堂的心態。
此時不適合再問致仕一事,他搖頭苦笑,跟上走前頭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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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旋道府下轄的綠風郡,淩府。
淩老爺一身青衣站在大堂,懷抱三個多月的孫兒,逗弄道:“小雲兒啊小雲兒……祖父的小雲兒。”他矍鑠的麵容上精神奕奕,一雙眸裡含著希望和開懷。
小小的淩雲穿著紅綾虎頭衣,裂開沒牙的嘴,朝祖父露出粉嫩的牙床。
“哎喲喲,咱們的小雲兒啊,真是仙童下凡。”淩老爺邊哄孫兒,邊向一旁自顧喝茶的兒子淩度道,“孽障,快過來,抱抱他。”
他見兒子不來,走上前將手裡的孫兒遞去,繃張臉,又道,“抱抱他。”
“抱什麼抱,誰沒抱過兒子一樣。”淩度見親爹把孩子硬送過來,從側旁起身離座。,
淩老爺拿他沒辦法,目裡無奈,心下歎息,緩緩道:“你兒子不管,女人總要管吧?洗三宴沒辦,滿月宴也沒辦,這百日宴總要辦吧?”
“管。嗬,我哪裡沒有管了。這家裡家外我都管得好著呢。辦,錢給你,自己辦。”淩度輕哼道。
淩老爺耐著性子,再次勸道:“韻霜是個好女人。她守著家裡,照顧你父你兒,你還想要什麼呀?”
“嗬,木頭一個,說是女人都高抬她。我要什麼?我要小家碧玉、溫香軟玉。爹,彆折騰了。人在府裡,我養著。家裡家外的用度我沒少出,嗬……就你那點俸祿銀兩,養不活我娘呢。”最後那句,淩度已經是譏諷地朝淩老爺道。
“你……”淩老爺把手裡的小淩雲交給一旁噤若寒蟬的金桂嫂。他指向不成器的兒子道,“錢銀乃是身外物,人活一世重在責任良心,對天下做的公道事。”
淩度暗跟著淩老爺嘀咕句,末了接上他的話,道:“是,你心中有家國大義,你是德高望重者。但是,你看看你,為官半生,混出個什麼名堂?被宰輔一黨抄家趕出京都,要靠一幫同僚給你捐個綠風郡下轄的五陵縣丞來混溫飽。
然後呢?
我娘……隨你從北奔波至南,攢下一身的病。最後,她又活活被餓死在縣丞府邸,換來你如今的綠風郡守的官位。”淩度最後一句譏諷中暗藏哽咽。
“你……你娘是因病又逢災年……多少年的事……你個不孝子……”淩老爺氣的腦殼痛,連胸也疼了。
淩度起身,麵無表情道:“我不孝,還是您老不中用?如今,我在綠風城內有產有業、有兒有女,犯不著去麵對你給求回來的木頭美人。至於這個孩子,您老自己養著吧。”
他說完就走,出門後,就撞見站在門外無聲哭的女人。淩度撇開眼,挺身穿過殷羅等下人,徑直出門。
“淩度,”韻霜此生第一次高聲喝道,“若你走出這道門,我就同你和離。這輩子,你我老死……不相往來。”
淩度扭身,似第一次看清門前廊下的韻霜。曾經月黑風高時,他借著朦朧燈火見過一次袒露的韻霜,確是木頭人。
如今,韻霜這一聲喊倒是有了點生氣,但不足以令他動容。除此外,韻霜身後站著得是淩飛這個害死母親的爹。
淩度冷笑了下,咽下喉口的澀意。
他耿直脖子,臉不紅氣不喘地笑道:“你嫁進我淩家的門還想要和離?休想。好好守在這府內,逢年過節,我總會來看你一眼。”
“孽子……”淩老爺氣得不行。
韻霜的淚如雨下,將將養好的身體又受了波動。滿腔的酸楚化作對淩府的恨意,更恨那個被金桂嫂抱在懷裡的孩子……若沒有這個孩子,一切是不是可以重新來過……
淩老爺想要安慰兒媳婦,又要避嫌。他看向兒媳婦懷揣一身恨意離去,心裡也頗不好受。
他回頭看向金桂嫂手中的小嬰兒,更是酸楚難咽下肚。
金桂嫂將孫少爺抱給淩老爺,輕聲道:“老爺……”
淩老爺抱過孫兒,看向小兒白嫩的臉,長出口氣道:“但願……我能把你教好吧,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