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秋道府的青驪山中,聚集一大批聞訊而來的苦難百姓、以及不少從風瑤騎兵手底下逃出的儒門學子。
他們聚在一起高聲呐喊:“向狗官討回公道……討回公道……”
高處的岩山上站著位高大的男人,身邊有數位持刀的大漢。這些人就是青驪山中的強盜悍匪。
人群前方和高岩的中間是三位縣丞。
他們的衣衫襤褸,臉麵上是被憤怒群眾用石頭砸出的傷口血痕。
此刻,他們的脖子上駕著明晃晃的斜頭大砍刀,像是進山砍柴百姓的直斧加長版。三人被三位大漢狠狠地跪壓在地,顯得極為狼狽不堪。
楊康從人群裡站出來,指向三位衣衫襤褸的縣丞,吐口大罵:“他們……全是他們逼得呀。若不是這幾人逼迫雲山縣令楊安,令他集五縣貢茶趕臥秋山道進道府,何至於讓我等鄉民摔下山道,死的死、殘的殘。好漢,殺了他們,為那些摔下山的百姓報仇。”
民群激憤,一時嚷殺聲四起。
高地上的大漢名喚李雲起。他擺了下手,朝瑟瑟發顫的三個狗官,恨聲道:“你們欺民盜世,勾結郡守壓榨百姓,連無辜稚兒都不曾放過。今日,我等就替天行道,在青天白日下斬殺你們。你們,服不服?”
攏共三位縣丞,已有兩人被嚇得濕淋了褲子。
唯有北安陽發著顫,瞟見人群裡被架起又捂嘴的妻兒,壓下心悸,高聲道:“我……我不服。”
官聲響亮,群民一時被他這聲震懾,漸漸地安靜下來。他們又群起暴躁,向北安陽扔去更多的石頭。
李雲起嗬笑幾聲,唾了聲“活該”。他跳下高岩,擺手阻止一眾扔石頭的百姓。
他走至北安陽的前方,俯視他道:“不服?你有何不服?難道不是你們派下苛捐雜稅,弄得我們不得不進山為寇?嗬,我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同山貓野虎掙地睡覺。如今,這樣砍了你們的頭,都便宜了你們。”
“對對,都是官害得我們,殺了他們。”一老者拔起草團泥塊就砸向北安陽,帶得群眾再次起憤怒,撿起石頭就砸向三人。
李雲起趕緊跳開,笑看著狼狽的三人。
北安陽不再一味承受,開始躲著草團和石塊。他顫聲高呼:“冤枉啊。我們也是被岩陽郡守所逼才行此事,你看看我一家妻兒全被你等捉來,全是獲罪入獄,等著被壓上京都判決。你們苦,我們何嘗不苦?
我讀書三十載,為人孝、親於民,過學府、治鄉縣,品德大考更是得縣中百姓讚譽,才能穩坐潿洲縣丞。
怎奈世道如此,從上欺下,我若不聽上麵詔令也是死。
大家都是為了活啊。
如今這局麵,岩陽郡守為了自保推了我們出來,而他自身一家老少也成了臥秋府衙的替罪羊。如今,郡守這一家子被你們當場斬殺在青驪山下,你們殺得還不夠嗎?
我們三縣人小式微,無奈抗下這些罪……我們也無辜啊。嗚嗚嗚……”
一時間大家安靜下來,不少人將團在手裡的草團石塊扔回地上。
那幾位捂住北安陽妻兒的男女也鬆開了手。
“老爺……”
“爹……”
妻兒掙開旁人的手,奪奔上前抱住北陽安。一家人抱在一起嘶聲痛哭。
另外兩位縣丞見機也開始喊苦,咒罵世道不公才致使大家官不像官。
然而,這兩位治下的民眾混在人群裡高聲罵道。
“你們放屁,當年天災,我們把種糧都拿出來吃,你的縣衙府庫藏滿糧食卻不分給民,你個大貪官。砸死你。”
居中的縣丞趕緊避開石頭,抬眼去辨人,發現喊話的人正是當年被他下令除掉的偷糧小吏。
他驚恐地瞪大眼睛:“不是這樣……彆聽他胡說……”
……李雲起站在一旁,朝這位縣丞旁邊的好漢點頭。
那好漢手起刀落,直截了當地斬落了這位縣丞的項上人頭。
一旁的北安陽捂住兒子的眼睛,倆人都沒躲過濺來的熱血。
旁邊的妻子“啊”得一聲,嚇暈過去。
人群沉默了一瞬,再次響起高呼:“殺得好啊。”
彼伏之聲如同起浪,一個個都像是在青驪山下殺郡守一家一樣在高呼,“殺得好……”
另一個縣丞癱軟在地。
他顫抖的目光昂看李雲起,求生的意誌支配大腦,喃喃說:“我……我的算術頗……好……算術頗……好啊……”
北安陽壓下心悸,鼓起勇氣,急聲道:“垂洲縣丞禹季,他真得精於算道、地理誌。他身邊沒有家人是因為他的家人不願與他一起赴死,他被捉前就已死的死、逃的逃,棄他而去……”
迎來李雲起的利眸,北安陽頓時抱住兒子的頭埋下去,不敢再出聲。
李雲起粗狂的臉上展出笑意。他看向一眾激憤高呼的人,壓了下手。
人群安靜下去。他們各個麵黃肌瘦的臉上唯有雙眸錚亮,露出狼般的光芒。
李雲起把目光從北安陽調向人群,震聲高呼:“你們中可有潿洲,垂洲人?說說這兩人的罪行。”
有人站出來高聲道:“我是潿洲人士。我從未見縣丞管過當地鄉亭。鄉紳和亭戶沆瀣一氣,欺男霸女,禍亂鄉民,他們直接差使府裡的惡犬破門搶奪我們的妻兒戲耍。這等毫無作為的縣丞要來何用?呸。”
“對對……”民眾又高聲響應。
李雲起的雙足綁有虎皮。他踏步上前,抽出腿間匕刀,分胯立在北安陽一家前。
北安陽管不得臉上的血還熱,朝他高呼道:“我的祖籍就是南旋道府,上京考中後被調任潿洲縣丞。當地鄉紳勢大,我空有縣丞權卻無勢可用,被轄製在官位上幾載。
我不於他們同流禍害鄉民,已是我讀書人的本份啊。諸位父老鄉親,不是我不作為,而是我無能無勢可作為啊。
五縣以清光縣為首,他與楊安有仇,又是岩陽郡守親家,直接推出雲山縣攜五縣貢茶上臥秋山道,趕期赴道府。
此事一出,我本就不同意,但是妻兒老小一家在側,無奈不得不入此坑。
出事前,我日日心慌,愧對雲山縣鄉民;
出事後,我心知大禍臨頭。
當岩陽郡守下令捉拿縣丞,清光縣丞最先得悉、攜家眷逃走,餘下我三人三家被捕。
吾父吾母不願拖累吾,當日懸頸赴死,餘下吾妻兒苟延殘喘。
我身為讀書人,吾知為官無作為,與雞犬豕無異。
讀書三十載,曾也是立誓為民請命,為民讀書……奈何……奈何世道如此艱辛,但是……但是我真得不甘心啊……不甘心……嗚嗚嗚……”
一旁的垂洲縣丞禹季淚眼朦朧,頭埋草泥地。他聳動雙肩,隻餘哭泣。
李雲起看向一眾沉默的鄉民,嗬笑聲後打破北安陽營造的淒哀氛圍。他高聲道:“怎麼,嘴巴說說,懺悔幾句就可揭過我們老百姓受的苦?你可知這一大群人是什麼原因才躲進青驪山落草為寇?你當我們樂意乾這刀頭舔血的事?
這全是他爹得被你們這群禍害、不作為的官逼上此處。”他又看向竊竊私語的眾人,“大家說,殺不殺?”
民眾裡一時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