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起心有成算,冷笑一聲後朝抱緊妻兒的北安陽道:“你這人的膽子大,嘴皮子利索,倒是真讀過書。隻可惜,百無一用是書生,說得就是你這種人。”
“等等。鄙人不算無用,也是精讀史書,乃是儒門學子——宜醉。”宜醉聽著大夥的笑聲,擺手道,“某雖不敢苟同安陽兄的話,但也是被大宰輔的爪牙逼進深山。如今,某倒是……”
“掉書呆子的,滾一邊去。”李雲起直接揮手,走至禹季的麵前道,“至於你,膽小如鼠,事到臨頭隻知哀苦。我看在你們還有絲血氣的份上想著留你一命。
你卻隻會以頭搶地,哭天嚎地。
我問你,你可會刊山尋地,給我們大夥兒尋個寨子安家?”
禹季的哭腔哽了下,不曾想有活的機會。他也親見郡府一家連喊聲都沒出就被這幫人斬了,一時哽住,停了哀哭。
他抬起花裡胡哨的臉,看著眼皮底下那雙虎皮綁腿還漏腳趾的草鞋,不知為何,悲從心起,眼淚更是肆虐而出,卻也知道重重地點頭。
北安陽昂頭看向李雲起,不知對自家是作何處理。
李雲起卻懶得理這嘴皮子利索的讀書人,睨了拱手的宜醉一眼,朝眾人振臂高呼:“今日,咱們既是反賊,乾脆就反給這幫官老爺看。什麼岩陽郡守,殺了便了。什麼臥秋道府,他日我們殺進城,掀他官衙廟堂,將欠我們的債,都一一給討回來。你們說,好不好?”
“好好好……”一眾人舉臂高呼,無不響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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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大金宮。
天無白色,甬道上一行掌燈宮女在前,杜鵑和南葉伴在太女的軟轎側旁,一起向外廷的天機宮、卜耀閣行去。
天機宮乃是曆代軒轅皇朝的太子宮殿。大周曆史上有兩任軒轅女皇,卻也不曾入主天機宮。她們都是臨危受命,榮登大寶。
軒轅夏鑒於此曆史,從未想過讓太女住進天機宮。將來,他若真生不出兒子,臨死之際再將金簪抬上去即可。
他是一點兒不信命的,更不想早早將太女送進天機宮。真送進去了,豈不是養了狼女野心。
卜耀閣外,軟轎落地。
金簪緩步而出,立在天機宮殿群外作為觀景小樓的卜耀閣前。
她側首望向前方偌大肅穆的天機宮殿群的模糊輪廓,那邊宮門緊閉,無一絲燈火透出來。
不知怎地,她的心間淌過微微的笑意。不是喜樂,亦不是悲怒,僅僅是單純的笑。若真用語言形容,那就是:我終於踏離了內廷後宮,來到了外麵的世界。
入閣後,金簪徑直向主位上的書案走去,而後坐在軟墊。
杜鵑心知南葉有事要稟,帶一眾人出閣,去了旁邊的空樓準備晨食。
南葉屈膝上前,立在金簪的身後,輕聲道:“內廷庫房日日有出入,唯有的不同處,婢子從司製處聽聞所領物料質不如前。幾大宮殿的宮婢也傳出所領茶葉乃是陳年舊茶……還有,娘娘的宮中日前去領瓷器盞件,花色富麗不減貴氣,但是光澤質地已大不如前,頗有些暗淡,疑似有次充好之嫌。婢子聽翡翠宮的宮女念了一句,被那些內侍直接罵了出來。後來,那宮女塞了銀絞,才將東西領走。”
金簪輕蹙細眉,隨後又略略散開。
她凝目在書案上的文房筆架、擺件,再及下首小幾,最終將目光落在提盒盞。
那盒盞是等太傅來時供他所用,杜鵑在離開前未曾帶下去。
金簪斂眸,朝南葉道:“距離散朝還有會時間,你遣人回金翅宮,將太傅以前慣用的提盒盞拿來。那邊……那架……就留在日中後,等著給少傅用吧。”
南葉不知她的用意,依言退去後吩咐宮侍快步前去取食盒。
孫忠謀在散朝後疾步行至卜耀閣。
入殿後,他先是給金簪講學、文治,至食時,在杜鵑服侍下用了精致盒盞裡盛放的早膳。
晨時,他接著給金簪講課,待日中後布置下課業,辭彆金簪,而後出宮離開。
少傅沈長清從六卿寮所匆匆趕來。如今太女身在卜耀閣,比以前在金翅宮好太多了,至少近了。
在甬道上,他等到出宮的太傅,陪他行了一路,了解到太女的教學進程以及治學安排,又送孫忠謀出宮。
隨後,沈長清匆匆趕回卜耀閣。本以為幾近日昳,在太女的女官照拂下用過飯就沒有午憩的時間。
這會,人在卜耀閣前還有喘口氣的閒暇。
入閣後,沈長清得知太女已經上閣午憩,便在南葉的安排下用午膳。
當他看到兩駕提盒盞時,眸光輕忽,疑惑道:“怎麼有兩架不同的提盒盞?我一人一盞足矣。”
南葉含笑行禮,回道:“回少傅大人,這盞是從內廷府庫新領來的提盒盞,太女覺得花雕新穎彆致,留給少傅這般清風明月的大人用。”
沈長清又不是花言巧語養大,根本不信這套。
太女金簪的年紀雖小,但敏學思辨的才智會看不出此中的用料差彆?
何況,沈長清教得就是辨物格致的課業,這點眼力勁還是有的。
他心中有數,隻點頭不言語,專心用完膳後趁機在殿內午憩。
晡時左右,金簪收拾過後下樓,坐回桌案前。
少傅沈長清入閣授學,接上前日的格物內容,說起辨彆印璽之法。
金簪的耳入他聲,目光凝在少傅腰間的綏帶掛墜,待少傅把太女印的特點分將清楚後,平靜道:“少傅,今日為何換了掛飾?”
沈長清撥弄了下腰間的墜飾。前幾日他掛得是青玉飾品,如今是情人編織的青玉絲絛。
他含笑道:“我猜殿下不是要談此墜飾。”
“哦,少傅以為孤要談什麼?”金簪抬眸,回到沈長清清雋的麵容。
“天下。”沈長清解下腰間絲絛擺在案幾,侃侃道,“殿下以為如何?”
金簪不會去拿這種物品,但是,她的目光掃過時淡聲道:“普通的青染絮木絲,無甚特彆。少傅是堂堂四品,為何不墜青玉?”
“嗬,以一盞一絲窺天下窮富,殿下可知如今的茶市,匹絹難買斤茶。”沈長清欣慰之餘,又因世道艱難而出哀聲。
金簪搖頭又點頭道:“宮廷裡分發各殿得都是陳年舊茶,因此,不少宮女挨了主子的罰。”
“哎,不錯。今年臥秋道府的貢茶遲遲沒有入京。”沈長清道。
“父皇不愛喝茶,但是母妃喜歡。內廷司不敢克扣母妃的茶葉,但是司製茶盞卻可以蒙混過關,各宮茶葉待客,問題不是很大。”金簪流轉清眸,再次看向案幾上的青玉絲絛,“少傅不會是拿青玉換茶孝敬太傅了吧?”
沈長清忍不住壓住唇角,朝金簪屈身拜道:“殿下明察。老師嗜茶如命,寧可居無竹,不可水無葉。”
金簪差點被他逗笑,繼而想起孫忠謀的教導。她轉言道:“這絲絛編織精細,暗扣形如南蜀道府的暮朝花。慕朝期花紅,盼君赴羅衿。這是女子贈與男子聊表相思意,而且是一位大膽奔放的南蜀女子所贈。”
沈長清收起驚歎的神色,有點摸不準道:“殿下不好奇臥秋道府為何遲遲不送貢茶入京嗎?”
金簪盯在案上的書錄,正色回道:“孤好奇又何如?難道這世道會僅隻貢茶一事?孤如今的狀況能改變什麼?少傅和太傅沒少在殿前誇孤才智,又如何?”
沈長清一時啞口無言,大宰輔一黨為求金,延遲各地進貢入都,繼而發生各種慘案,卻無人可以撼動宰輔權勢。
眼前的女子區區六歲,雖眼明心亮,卻勢單力薄。
宰輔視她不過一女子小兒,早早想著給她介紹貴族公子令她沉迷男色,真正未曾放將她在心上。不知他日,殿下龍騰萬裡,鳳鳴九皋,是否可還世道清明,是否能令大宰輔被斬菜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