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霍邪突然沉思著開口說了一句:“說到先生,這讓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謝不疑眼睛瞥了一眼謝將軍,非常老實的隻聽不問。
“小浮還記得在共情時鏡子無法照出的模樣嗎?”
聽著這麼一說,孟浮點頭,霍邪又才說:“我們共的是荒山那具屍骨的情,在它的共情裡新娘是個無臉之人,後來將離的回憶裡無數次提到過臉的存在,但這個無臉之人讓我覺得有些熟悉,我方才想起來。”
“歸來村的故事。”
聽著聽著,謝不疑頂著一腦袋的疑問看著這兩個人打謎語,終於忍不住在心裡發出了疑問:“什麼歸來村?”
孟浮沉思。
《海嶼記事》第三卷中曾提到過一個叫歸來村的地方,那個村子有個規矩,凡是被視為通奸者,皆被剝下臉皮,由糟糠裹住身體綁住竹排投放入海讓海神懲罰他們的惡行,歸來村的村民認為,隻有洗清罪惡的人才能原路返回,海神會原諒他們的罪惡。
“他們認為此種罪人不該擁有臉,要受到海神的懲罰洗禮,如果海神原諒了他們,會在一個迷霧漫天的時候,那些被投海的人會帶著一身完好的皮囊重新歸來……但,他們從此換過的皮無法保存很久,在一段時間後,會腐爛,會壞掉,這個時間,恰好是十年。”
“這就怪了,共情中,皇後的臉也恰好隻存了十年。”
“啊,這麼邪乎的嗎?”謝不疑張大了嘴。
謝將軍又瞪了他一眼,大約是覺得兒子腦子越來越不正常,那眼神時有時無的看他一眼。
“嗐,哪有什麼歸來的人。這本書好像是阿修羅寫的,專寫一些駭人的聽聞,嘻嘻,我偷偷看的,我聰明吧。”霍邪抓耳撓腮想了又想,卻是想不起來什麼時候偷看的,隻覺得大概是很久之前的事情,現在的他是做不出來的,卻又得意洋洋的看著孟浮,眼裡仿佛寫著快來誇誇我。
“出海的人在海霧中迷失,霧是迷失的城穴,歸來者會吸引海中客,披上人皮和臉。”
孟浮看向霍邪,又繼續念著。
“隨後,一群叫做迷失的家夥上了岸,臉還是那個臉,人卻不是人,他們期待有一天以人的身體誕生下灰色的血脈。”
謝不疑露出一個大大“你怎麼也看過”的神情。
霍邪眼珠子滴溜溜的轉,揚起一個燦爛的比太陽還要耀眼奪目:“我們真是天生一對。”
孟浮沒回答,隻又看了霍邪一眼。
霍邪歪了歪腦袋,蹭了蹭,剛那股聰明勁兒所剩無幾,看著傻乎乎的。
“唐大小姐依靠換臉嫁給了皇帝,不斷謀求自己想要的東西,為此放棄了自己最引以為傲的美貌,可是能被所有人都愛上的人光憑美貌還不夠。”
“她很聰明或者說狠心。”
謝不疑有些可憐起遠處的帝王來,事情若真是這樣,自己深愛的妻子被人殘忍殺害,而凶手還恬不知恥的披著自己妻子的人皮與自己恩愛,代入他自己,謝不疑覺得拳頭硬了。
“謝不疑你忘了,所有人都愛她。”
“帝王也不例外。”
“啊,我就知道男人大多不是好東西!”
謝不疑咋咋呼呼一通黑化,被忍無可忍的謝將軍一個拳頭又閉上嘴。
他捂著腦袋一臉哀怨,但想到孟浮剛剛說的,又忍不住說:“俗話說得好,冤有頭債有主,本來就是無辜慘死的冤魂索命,真唐蓮一看就是來報仇的,一個是害死她的仇人,一個是移情彆戀的丈夫,而帝王……””
他欲言又止,但未儘之言孟浮也清楚。
“不用擔心,她的目標至始至終隻有一個人。”其實帝王如今仍舊活的好好的,就能看出一二了。
謝不疑皺著眉頭:“話是這麼說,但是如果帝王從一開始在知道假唐蓮的身份後為真唐蓮報仇,而不是欲蓋彌彰,最後燒掉了她的棺材,雖說他可能並不知道那具棺材裡的屍骨是誰的,但是如果一開始沒有這麼做,也許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假唐蓮有錯,帝王同樣是,甚至我覺得他犯的錯比假唐蓮更令人難受。”
“話本裡不是經常說嘛,厲鬼報仇先殺背叛自己的人。”
孟浮看了他一眼:“少看些奇怪的東西,首先他是一個皇帝。”
霍邪聽得點點頭,接著說:“人間的天子承載的不止有他一個人的命,況且生死仇人之外,一切過客,帝王是死了之後才變心,又為她殺了唐家滿門,雖說是殺偏了點還私心留下了假唐蓮,但假唐蓮的日子按照帝王的做法其實是吃不好睡不好,天天提心吊膽,得到了那張臉不一定讓她快樂,但那張臉壞了反而痛苦無比,因為在一開始她就認同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哪張臉賦予的,話說到頭,在名義上唐蓮才是他的皇後,而不是唐淮玉,也不會變成唐淮玉這三個字。”
他沉默了一會兒,評論了一下:“嗯,有點深情,但不多,就渣渣的又有點腦子的感覺。行為上不支持,道德上譴責他,唐蓮是識人不清,要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多扮鬼嚇嚇他,嚇的多了,人身上的氣就變了,會倒黴,再往壞了想,假唐蓮是她的生死仇人,可是趁人活著的時候就扒了她的皮的。”
孟浮一指:“有時候活著比死更讓人痛苦,你看,他快樂嗎?”
謝不疑沉默了,半晌,“嘁”了一聲:“有什麼不快樂的,美酒佳肴,美人在懷。”
雖然嘴上是這麼說著,但他也知道,現在他是一個帝王,而不是那時對唐蓮情深義重的衛思允,也不是那年衝進火裡的衛辭,隻是一個帝王,誰說死了一定比活著痛苦?
“說道這個,蓮貴妃才是和他有直接關係的生死仇人,但是蓮貴妃也不會殺他,大周是他的另外一條命,他能活多久取決於這條命能不能讓他抵消因果?”
“我挺意外的。”他悶悶的看著孟浮,但是他想如果她們真要找帝王報仇,他拚死也要保護的,沒辦法,正如霍邪講得,帝王的身上承載從來不止他一個人的命,這千千萬萬的大周百姓,一隻係在他身上,謝將軍又瞪了他一眼。
與此同時,一個身著黑衣的人站在了城外。
依稀裡能聽見濃霧裡張牙舞爪的叫聲,隱隱約約迷霧裡出現了一條不知道通往哪裡的小路,不同的光陸陸續續的亮了,那是一片黝黑的不知名地帶。
少年握緊了手裡劍,劍身一直在爭鳴,好似隨時要出鞘。
兜帽順著落下,一頭銀灰色的長發一絲不苟的梳在頭頂,身軀有些清瘦,少年一張娃娃臉,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小,本應顯得稚嫩些的,偏生左臉頰上有一道深可見骨的狹長傷疤,從嘴角一直到延生到耳邊。
來往的人見到他一副打扮怪異和麵目猙獰的模樣,也不自覺的遠離了一些。
他們進進出出在迷霧裡,對周圍的一切仿若無所察覺,他們聽不見也看不見,或許那個迷霧隻有他一個人看見了。
但迷霧裡細細碎碎的,似乎憑空出現了一道屏障,隻有那個聲音透著裡麵傳出來。
“阿修羅……”
“阿修羅,進來……”
胥離無視了這個聲音裡的迫切與渴望。
河神的人形不知什麼時候悄無聲息出現在他身後,虛幻的人形看著他的,目光從他的臉掃到他的身體,似乎能夠看穿這具身體下數不清的暗疾。
胥離看著河神的虛影,有些茫然,這個年輕的神大概並不明白神族的交替有多殘忍。
但他身上的傷痕卻已經能夠窺見一斑。
作為阿修羅神而言,胥離確實是還太年輕。
“現在,誰贏了誰才是阿修羅,”河神挑起頭上的鬥笠朝他眨眨眼,隻露出一雙鴛鴦眼流光婉轉。
胥離的目光落到濃霧裡,仿佛透過這層霧看到了深處。
“阿修羅……我在這裡……”
是了,胥離無法拒絕這個聲音,哪怕是任何一個阿修羅也不行。
神位的繼承極其簡單,阿修羅的替換更是格外頻繁,他們隻需要輸一次,那麼另外一個神就會取代他們的所有,曆來神族的替換中,阿修羅神的替換無疑是最血腥最殘忍的那個。
或許就與他們天生的職責有關。
司罰者,跟刑罰有關的神,天生敬畏不被人喜愛。
上一任阿修羅死後,胥離雖然繼承了阿修羅的神位,卻沒有繼承到神格,它仿佛憑空消失了一樣,那裡是阿修羅所有的傳承。
他抿著唇,麵容更加的冷峻,渾身像是戒備的凶獸,將四麵八方的聲音儘數收入耳中。
那個聲音還在喃喃催促他。
“阿修羅……過來……”
一直重複著這一句。
他們喃喃細碎的聲音在這個世界裡無孔不入,雖然那股氣息很是微弱,但是胥離知道,他一直尋找的東西就在這裡,在霧裡麵。
他緩緩走過去。
同族相吸。
河神說的沒錯,它終有一日要回來。
“它會回來。”
那層桎梏在他靠近的時候慢慢的變得平靜,直到完全看不見他的身影,迷霧也一同慢慢的散了,那條路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但它又確實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