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卿琬撐著傘,從覆著一層水泊的青石宮磚上踏過,穿過驟雨紛紛,終於回到了昭陽殿。
踩上殿前的石階時,身上已沾滿了一身冷意,衣裙上垂墜著水汽,她抬臉正欲收傘,眼角的餘光去忽瞥見了不遠處窗牖前的一道熟悉身影。
“母妃……”謝卿琬一驚,手中的傘也忘了收,隻是看著柔妃一步步向她走近,繡履與磚石碰撞出清脆的聲音,一聲聲叩在她的心頭。
她有些不敢抬頭去看母妃,去向她解釋她的女兒為何會半夜出現在此處,看上去還像是剛從外麵回來。
直到柔妃走到她的麵前,謝卿琬才訥訥開口:“我……我隻是夜裡睡不著,才想著出門走走……”
這謊言一聽起來便極為拙劣,謝卿琬自己都越說越心虛,氣音也漸漸弱了下去,最後隻是垂著首,一聲不吭,等著柔妃來責問她。
說起來今日也是不巧,自她十三以後,就從母妃的曲台殿搬了出去,獨自住進了昭陽殿,母妃偶爾思念她時,才會來昭陽殿中小住兩日,昨日母妃才過來,今兒自己深夜出宮就被逮了個正著。
謝琬卿低頭等了許久,也沒有聽見柔妃責怪她的聲音,她訝然抬首,卻見柔妃隻是如往常一般溫和地望著她,母女倆四目相對,柔妃抬手輕輕拂去她發絲上的水珠,嗓音又輕又軟:“睡不著怎不來找娘……”
母妃並沒有戳穿她。
謝卿琬突然眼眶一紅,哽咽道:“娘……”她想起了前世母妃死訊傳來時的情景,彼時奸人將她囚於身側,她不通外界消息,直到母妃死訊傳來那日,她若有所感,從院子裡奔逃而出,半路上卻被抓了個正著,奸人朝她迎麵走來,臉上掛著嘲弄的笑,他告訴她,她的娘沒了。
回憶起前世,謝卿琬仍不覺得母妃真的是正常病逝的,母妃的身體一向沒有什麼大病,怎麼會突然就……薨逝了呢……
柔妃是個典型的江南女子,溫婉動人,蘊秀於內,眸子中總是帶著一團綿綿的朦朧煙雨,婉轉柔麗,望著人的目光,也總是溫柔的,濕潤的,沒有任何攻擊性的。
這樣的她,在後宮中幾乎不會引來任何人的忌憚,事實上也的確如此。早年間,建武帝於南方征戰,不知是怎樣的一番因緣,使他遇見了柔妃。
或許是初見便頗得心意,與他後院中的花兒不是一般顏色,建武帝很是歡喜,將柔妃一路從涴萍水鄉帶到了京都,甚至不顧她當時是一位新喪夫的寡婦,連她繈褓中的孩子,也一同帶上,與自己的子女一同教養,及至後來登極,柔妃獲封妃位,她與前夫所生之女亦被賜恩做了公主。
開頭兩年,柔妃的存在一度引來了後宮的嫉恨,但隨著年華逝去,她也逐漸淪為了無數普通嬪妃中的一位,再加之她未育皇嗣,性子柔順溫和,低調行事,很快就隨著她居住的宮殿一起,為六宮所遺忘忽略。
所幸柔妃性子安順,不爭不搶,隻是安靜地撫養著謝卿琬,也就未生起那些貪癡怨憎。
柔妃牽著謝卿琬,順著殿前的廊廡,向前走著,轉角進了殿內,她聲音輕緩道:“琬兒,聽說太子殿下最近將於闐國上貢的玉璧送給你了?”
於闐國乃西域諸國之一,盛產美玉,今歲上貢之物,就包括了許多精美的玉製品,其中一塊名為“清和”的青玉壁特被獻給了太子謝玦,獻禮使臣上書,聽聞中原有言,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天.朝太子,素有君子之風,若無瑕之玉,故以此獻之,以示仰頌。
清和與贈給建武帝的那方墨玉硯一樣,都是於闐也少有的珍寶,是為國禮,眾人皆以為謝玦將此禮安放在了東宮中的某一處,卻隻有柔妃知道,它被太子送給了自家閨女。
謝卿琬微微挑眉,眼角忍不住流露出一絲歡欣與獨屬於小姑娘的得意,她的聲音也輕快起來:“是的,皇兄見我喜歡,就送我了。”
其實甚至稱不上喜歡,隻是那日使臣於大殿上貢之時,她和其他圍觀人士一樣,被玉璧瑩潤通透的光澤所驚豔,多看了兩眼,誰知就被皇兄記下了,此物還沒送到東宮,就先到了昭陽殿。
不過到手後,反而犯了難,就這麼徑直擺出去,好像有些太張揚了。
一時間,心裡泛起無數小女兒心思,直到她微微回神,才發現母妃還沒有說話。
謝卿琬的心中不由有些忐忑,聲音也小了許多:“可是母妃覺得有些不妥,若不好的話,我改日尋機會將玉璧還給皇兄就是……”
雖然還是有些舍不得,畢竟皇兄贈她時曾說,她名即為美玉,以玉璧襯之,再合適不過。
謝卿琬一下子對自己名字的喜愛,也比從前多了三分。
她小心翼翼地抬眼去覷柔妃的神色,卻見她隻是搖了搖頭,溫柔地看著她:“太子殿下送你的心意,怎有還回去的道理,未免有些失禮,我是想說,殿下一直甚為照顧你,我也很是感激,便備下薄禮一份,你明日要是有空,就幫母妃前去東宮一趟,親自回禮給太子殿下,可好?”
謝卿琬驚喜抬眸,連忙應下:“沒問題的,母妃。”
她與皇兄走得近,是宮裡人人皆知的事情,隻不過她隻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公主,又不得陛下寵愛,身後的柔妃亦無什麼勢力,所以也沒有人對她與皇兄來往過多之事,生出什麼異議。
最多就是有幾個人,在背後說三道四,嘲諷她為了抱上皇兄的大腿,不惜諂媚討好,是趨炎附勢之徒。
這些閒言碎語,謝卿琬並不在意,無論他們怎麼說,她也不會為此遠離皇兄,但她一直都擔心母妃也是這樣認為,認為她與皇兄親近隻是為了權勢。
直到今日,母妃第一次明確地表態,她並不反感她與皇兄來往,謝卿琬一下子就跟吃到蜜糖的小女孩一樣,拉著柔妃的胳膊嘰嘰喳喳。
“母妃,你最好了,明早一起床,我就去找皇兄,他一定會喜歡的。”
“嗯。”柔妃的臉上帶上一絲和暖的笑意,“太子殿下品格貴重,你以後可以多與他來往。”
兩人氣氛融洽地邊走邊說,晦暗清冷的雨夜仿佛也染上了幾分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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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殆儘,金烏東升,昨晚到底受了累,雖有顧應昭送的祖傳藥膏,但謝卿琬還是比平日起床晚了一個半時辰。
看見鐘表上的時刻,謝卿琬一下子就清醒了幾分,快速地穿好衣裙,隨意吃了點東西,就帶上柔妃交給她的檀木長盒,踏上了去東宮的道路。
路上她想著,若是再耽擱一會兒,隻怕就要到晌午了,又有些懊惱自己為何睡過了。
但一想到昨夜的孟浪,她咬住了唇,垂下了眸子。
昭陽殿位居皇宮東麵,是後宮諸殿中離東宮最近的一所宮殿,這座宮殿是前朝明帝為最受寵愛的公主所修建而成,典雅精致,冬暖夏涼十分舒適,本輪不著謝卿琬的,但當時眾公主擇取宮殿時,謝玦卻利用了手上的特權,將此地專門留給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