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河靜靜地穿過蘇州城,烏衣巷,青磚牆,橋邊,漸生紅藥。
撐著油紙傘走進巷陌深處,空氣裡濕了雨意的浮塵,依稀潮潤的味道,一如手心裡置久的年歲。架上的青藤又繁茂了不少,悄悄爬過院牆,附在殘褪的朱漆雕花上。
階下,他收了傘,嗅著涼薄的空氣,抬首。
瞳孔上漸次走過遠方的群嵐,清涼的水汽熏染了纏宛的藤蘿。
原來,已經過了這麼多年,在汴京的時候,就不會這麼覺得呢。
是啊,又有誰會相信過去冠絕京華的紅袖刀,會習慣江南小城平淡的日子呢?
弄堂深院裡的琵琶女信手低眉,挑著餘弦,吟歎般的語意低斟淺酌,“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風吹翻杳渺的柳絮,踏著青石墮花,悠長的歌調裡有流年偷換的味道。
有時候,他會坐在巷口的酒家裡,飲一口青梅釀,綿醇的酒液像柳絮積蓄在胸口,慢慢粘滯。但多數時候,他還是抿著無名的綠茶,在淡淡的微苦裡低下頭去。
酒家的主人風霜發白,很沉穩的一個人,日間安安靜靜地擺弄著酒,在沒人的時候也會開口搭幾句。某日他咳得重,將方巾從口邊移去時,老人瞥見攤開的雪白上刺目的紅,停下動作直起身子淡淡地說:“入了骨的病,自己理應更加保重才是。”
濃重的血腥味彌散在口腔裡,他卻不以為意。指間熨著茶水透過的熱度,心裡像有什麼隨了褐色的茶葉,在滾燙的白水裡緩緩翻沉下去。
許多年前也有這樣一個人冷冷淡淡地對他說:“大哥的病,要自己多保重。”忘了那人以怎樣的姿態遞過一盞苦稠的藥來,唯記得接過青瓷碗時觸到的指尖,冰涼。
快記不清從前到底是怎樣的細節了,但那藥,卻是鶴頂藍的毒,隨著液體流入喉中。
嗬,在汴京城的日子,都快像那一樹梨花,褪儘了。
謝絕了所有故人的來訪,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走過江南的小橋流水。很多年後,他終於能重新看回去。回憶起當時指點江湖的淩厲,心卻像黃昏日暮中老去的歸雁,掠過,無痕。
世上其實早就沒有蘇夢枕這個人了,但他,卻活過來了;
世上其實也早沒有白愁飛了,這,卻是真正不在了。
下雨的時候,他會在院裡看,樸素的燕子飛去,紫色的丁香空結,乾淨的石板上覆著蒼苔。會讓他想起曾經下著雨的日子,苦水鋪的廢墟前,有人一身淨白錦服,負手相對,形容淡傲,眼光像是看向他,又像是越過他看外麵密集的雨幕。
好大的雨。那一句落入他耳中,忍不住回頭。
當時還有王小石,他們聯手,在長街煙雨中身形掠動。記得他的白衣上深深淺淺的水漬,自己發尖垂落的雨滴,甚至模糊了顏容。
隔了歲月看過去,後來發生的許多事,有一些,他依舊無法讀懂。
比如白愁飛分明心高氣盛不願屈居人下,為什麼甘心自薦為副樓主、真切地喚他大哥這麼多年;
比如他與他常因意見分歧在樓中激烈爭辯,卻依舊對外默契無間;
比如他謀權的野心早已不加掩飾,卻依舊代替他坐在轎中麵對伏殺;
“欲殺蘇夢枕,先誅白愁飛。”
一句話,到底幾分真幾分假,辨不清。
哪怕巷口的歌女已換了柳詞作唱:“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白愁飛早已走上背叛路,卻直到冬至前踏上他的高塔,才多了幾分決絕的意味。
飲下最後一杯酒,掩飾垂下的眼眸,白愁飛的指風將空樽碎成齏粉。